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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風華落盡
文/賴研 插圖/國泰
那幾年父親身體每況愈下,已經沒辦法言語。有一次回到桃園老家,他看到了我回來,嚎啕大哭,讓我十分驚惶,有種預感,那是他用盡全力在用哭聲跟我告別。
父親中風後,行動比較不便但是尚能言語,有一次陪他上洗手間,他突然跟我說他這輩子沒好好對待我。我不敢抬頭,一時恍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我懂,父子之間其實也是不用說抱歉的。
男人要五十歲才能懂父親吧,我當時想。
跟父親從小就有距離,那個年代的父親不懂得怎麼疼愛孩子。父親從來不會讚美我,血液裡流動著他給我的基因,另一半的基因卻驅使著我離他遠一些。
他的書法寫得很好,溫潤之中暗藏著一點顏真卿的風格。最常寫的兩句是〈王勃‧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一種讀書人的灑脫自在與悲情。
工作後我完全以自己為中心,父親對我而言猶如在另一個星系。這時開始可以回大陸探親,一群老先生老太太忙的不亦樂乎。我因為工作的關係,都不能陪父親返鄉直到他第一次中風。第一次回廣東梅縣老家,看到他出錢蓋的房子,還有一塊牌匾上面是父親那熟悉的書法。我才開始知道他其實有一個我從未觸及、或者說故意看不見的世界。
父親跟著一村子的年輕人,當時都還是十六七八歲,因為各種原因,可以說的不能說的原因到了台灣。出門時家人都不太清楚,祖母為此眼淚不知道流了多少,慢慢眼睛就壞了。
他可能也以為到台灣就是短期背包客,不想一待就是四十年才能回家。總覺得父親的心是在遠方某處遊蕩,直到我回到那一個山巒起伏的粵東窮鄉僻壤,終於明白我真的不了解他。他的形象在家鄉跟在家裡實在差距太大了,在家鄉他談笑風生,妙語如珠,在家裡他總是緊繃者臉,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原來一道黑水溝,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切,瞭解來的太遲。
對我而言與父親相處始終是最糟糕的一個球洞,反覆練習總是把球打進沙坑,在那段時間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研究這個被沙坑包圍的果嶺。
父親比母親足足大了十歲,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實屬正常。在我這個年齡,父親匆匆忙忙的辦理了退休,與同村子的叔叔伯伯們像當年集體來到寶島一樣,回到粵東的崇山峻嶺中。所有的嬸嬸跟媽媽一樣,都緊跟著七八十歲的老先生,第一次跟婆家見面既要顧及禮數,也不能失去了身份。
有的老先生在老家還有元配,當時留下的孩子多已忘了父親模樣,但是由於這層關係,年輕時沒少吃苦受累。風塵僕僕的異鄉客,鄉音未改,四十多年不見,兄弟姐妹相見恍如隔世。
父親有位童養媳的姐姐,原來是要準備嫁給父親的,世事無常,父親對她多少有些歉疚。她倒是十分坦然,人生若夢,她說再見到父親也就可以對祖父母交代了。成全的境界要做到滴水不漏,船過水無痕不容易。情愛二字在亂世本是奢侈卻又為人性裏的必須,纏綿悱惻或雲淡風輕,俱屬不易。
爸爸走了的感覺如同一個燦爛的秋天,滿山秋色落盡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