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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陪你看月亮
■翁少非
好多年了,從當兵那年開始吧,每逢中秋都會陪你看月亮。
中秋是月娘節、親人團聚的日子。小時候,還聽媽媽說過「人是家鄉的好,月是故鄉的明」,讀小一的你聽不懂就記著,你更記著多病的媽媽是這年冬天走的,在城裡的醫院開幾次刀,有一天深夜被送回來,臨終前用瘦削的手撫著你,不捨你,要你勇敢,不要哭。
剛入伍一副菜鳥樣,多虧同鄉阿里「罩」你,免除許多不安,更窩心的,他還幫你站中秋節的衛兵勤務,讓你能趕火車返鄉。
那天一早從營區直奔中壢火車站,鑽進人潮擠上車,火車啟動逐漸奔向疾風裡,你緊捏門把,懸在手臂的手提袋擺盪得很厲害。「別靠車門,危險。」有人拍你的肩胛。回頭一看,真巧,是小學同班、跟你拚第一名的阿煌。他們五年前搬到台北,他要到伯父家過中秋。你問:「還在讀書嗎?」「大學明年畢業。」他聲調平硬,再也發不出童年同遊的歡笑。
有個小孩哭了,哭聲隨火車捲入山洞,車頂的日光燈蒼白了臉。「咦?有小偷!」突然有人喊,隨即起了騷動。你摸摸褲袋,還好還在。這個月領餉加上稿費,約有三千多,扣除車資,嗯,還可以拿兩千塊給爸爸。
阿煌問你都做些什麼工作。你淡淡地回答:在家鄉附近打工,偶而去圖書館看書,寫寫文章。他說曾在台北圓環碰到哥哥,騎輛速克達好神氣。你點點頭,哥哥愛時尚又聰明,如果家裡有錢讓他上大學,說不定現在讀博士了。
有一朵烏雲掠過,天色陰暗下來。昨晚氣象報告說有颱風接近東海岸,驀然,你想起了嫁到台東、要回家過節的大姊。
台南站到了。你快步邁向客運車站,阿煌停在食品行買堂妹的生日禮物,付錢時才驚覺皮夾被扒走了。你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只好拿一千元去換那盒禮盒。
客運車回到家鄉,老遠就望見弟弟阿明,你掏出手提袋裡的月餅給他,豆沙的、五仁的…,呀,全被壓成扁扁的。
回到家,沒看看爸爸,阿明說爸爸去廟旁賣東西。怎會?爸爸向來討厭跟人家論斤計兩的,你去找爸爸時,有一輛速克達猛然停在你的腳跟前,這位穿花襯衫的騎士正是哥哥,後面坐著一位長髮飄逸的女生。「喂,阿泥你帶錢出來了沒?」你嚅囁著:「口袋只有一百塊。」他猶豫了一下,把錢塞進褲袋,又踩動車子噗噗噗的離去。
在廟埕的大榕樹下,果然看到爸爸專心的在削水梨。有一個騎腳踏車的大漢喝完冬瓜茶,大聲問多少錢。「十塊。」「他媽的,漲價了。」他把銅板丟在地上,你跑過去撿起來,爸爸看到你露出笑容。「那麼遠幹嘛跑回來,想家呀?」你點點頭,拿一千元給他,說:「嗯,等一下我要搭末班車回去。爸爸要不要早一點休息?」「再等等,趁現在多賣一點,你看隔壁攤的杉伯仔也越賣越起勁呢!」爸爸俯身下去擰抹布,好像想說什麼:「你…」這時來了一群人要買東西,讓爸爸又忙碌起來。你告訴爸爸:「阿姊還沒回來喔!」爸爸嗯了一聲。看看手錶,呀!快八點了,就大聲說:「爸爸再見,我去趕車了!」
爸爸終於抬起頭了,說:「阿泥,注意安全!」
拎著手提袋,經過一條瀰漫煙硝、迸裂火花亂闖的巷子,阿明參在一群年輕孩子中,似乎玩得很起勁。你呆看了一會後微笑著離開。
拐個彎,撞見阿煌,熱情的邀你進去。庭院的桌子上擺有燃著蠟燭的大蛋糕,有位穿著白紗的女孩,被唱著生日快樂歌的家人圈住。阿煌拿一千元還你,倏然,你想出一件事來,拜託他說:「拿這些錢去向我爸爸買月餅。」阿煌滿頭霧水。你繼續說:「然後把月餅拿給我弟弟,說是我阿姊托你送來的。」阿煌更是滿頭霧水,問:「這幹什麼…?」你拋下這句話:「別問了,我去趕車了!」
走往客運車的站牌,路過那條林蔭的小徑,「哇,美麗的月娘現身了!」背後傳來一陣歡呼聲。乳白的月光從雲端流瀉下來,照亮了你那雙沾泥的鞋子。走著走著,你想起了媽媽,抬頭看看月亮,月亮竟是這麼滿盈在你心田。
不知怎的,從此,每年的中秋,你都會情不自禁的陪自己再過一次,陪自己看月亮、踩著月光小路,一直走到客運車站牌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