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橫穿茫崖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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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國泰

文/殷謙

一、

從庫賽湖返回烏圖美仁剛剛度過一個星期,我收到朋友達吾代的手機短訊。他常年在庫爾勒一個砂石廠帶工隊,其實多年都沒有聯繫,之所以讓我重視,是因為他說他得到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疑似雞血石。他知道我對金石一直都很癡迷,所以才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相信達吾代,至少我相信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只有瞭解你的人才會不論時隔多久都會突然想起聯繫你。於是我不得不改變原有的計劃決定西行。

出發的前一天,我仔細規劃了行程路線,重要的是要確定經途是否有吃飯和休息以及給車子加油的地方。於是我打算不從德令哈到酒泉再到庫爾勒的路線,因為那條路我經過太多了,沒有更多新鮮感。我決定從烏圖美仁橫穿茫崖鎮,然後從若羌縣轉到庫爾勒,這一路幾乎是無人區,而我相信自己天生就有冒險的精神,我想只要車子能加上汽油,四個輪子就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

當我想到這一路都是我尚未領略過的風景時,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堅強。我準備了足夠多的零食,以我的經驗,穿越沙漠戈壁,奶酪和乾牛肉是必不可少的食品,尤其在你找不到服務區而感到飢渴的時候,奶酪這種東西就能很容易解決這個問題,而至於乾牛肉,由於它很難消化,所以它能減少飢餓感。我還帶了很多部書,其中有《馬可‧波羅遊記》、《大唐西域記》,還有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這些都是為小傢伙準備的。

一路西進,當然少不了與新朋故交聯繫,中途會有照應,尤其是當找不到加油站的時候,他們都是最好的嚮導。一切準備就緒,翌日清晨,我和小傢伙從烏圖美仁出發,上車的時候,我看到她穿了一套才買的新衣服,只要遇到出門,她就希望自己穿得像個女王,而每一次她都是這樣做的。

其實從烏圖美仁直接上西和高速,再經西莎線便可抵達茫崖鎮,全程也就三百公里出頭,雖然沙漠公路人煙稀少,但越是這樣的地方,駕駛的時候越容易感到疲憊。開始時,小傢伙趴在車窗上往外看,大約半個小時後,她就在後座帶上耳機聽音樂,似乎有些不高興。一路無話,我也沒問她因為什麼不高興,我知道這一路風景,即使是一隻飛鳥都會為此感覺厭倦,更何況是喜歡風景移動的她呢?記得上次小傢伙交的作業是一首詩,其中有一句:「如果蜜蜂對花朵有愛/我就要保存住那份的愛/把它倒進裝有蜜的罐子裡/我想用小勺挖一點放進嘴裡/感覺它的味蕾/擁抱它的愛意……」而這一路上,沒有花朵,沒有蜜蜂,沿路的保護帶裡連一隻被丟棄的破罐子都看不到。

我減速,希望能看到一些有活力的東西出現。

車快到茫崖市的時候,雖然天色尚早,但我依然決定在這座沙漠孤城下榻,因為這是一個獨特的被人們稱之為城市的地方。我停車,佇立於野荒,四周除了茫茫沙漠,好像沒有別的東西,它顯得非常孤獨,以至於如果不是有汽車掠過眼前,我恍惚中總以為它是來自某個時空的一個城邦,我甚至聯想到西晉時,鮮卑人策馬揮刀,橫掃柴達木,兵臨城下,世居於此的茫崖若人、羌人最終臣服在它們的鐵蹄之下,只有幾千人的彈丸小國婼羌滅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一世的吐谷渾國。而如今,花土溝和茫崖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早已埋入海西的沙塵,茫崖這個地方,曾經見證過那段歲月。

「這裡什麼都有,好長時間了,你看什麼呢?」小傢伙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舔著手裡的一塊奶酪問我,她習慣地朝我翻了一個白眼。

「在這裡視線變得毫無意義。」我一邊朝車子走去一邊說,「再有半個時辰,我們就到茫崖市了,在朋友家好好吃一頓飯,休息一下。」

小傢伙聽了我的話,跑在了我的前面,身子一縮就閃進車門。我聯繫茫崖的朋友,他叫巴桑,是專門做奇石生意的,雖然我沒去過他家,但從他過去所說的瞭解到,他家有一個小型的奇石博物館,我想這正是小傢伙所期望的。

當我撥通電話告訴桑巴我大約半個時辰到茫崖市時,桑巴扯著嗓子對我說:「老師你是記錯了,我不在茫崖市,我在茫崖鎮。」掛了電話之後,我有點沮喪。我想小傢伙這時候肯定是餓了,但是接下來我們仍要行駛四十多公里的沙漠地帶,我擔心這種連續的視覺疲勞會讓小傢伙煩躁起來。

好像已經別無選擇,繼續行駛到茫崖鎮時,斜陽仍在頭上三尺。在格爾木時就覺得有明顯的時間差,到了這裡這種感覺更加明顯,其實也不奇怪,因為茫崖鎮的另一頭就是新疆地界。巴桑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其實我想見見這個神奇的小女孩,因為我的女兒也想見她,所以我非常高興老師能來我家做客」,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其實有些不高興,但我不可能再開車回茫崖市去,巴桑為我們早就準備好了汽油,要等到翌日早餐才能運到。

小傢伙最喜歡和她同齡女孩一起玩,見到巴桑的女兒頓珠,她早就把一路上的惆悵撇到腦後去了。頓珠年僅十七歲,正當花季年齡的她卻被困在輪椅上,小傢伙和她打招呼時,我到她只能閃著眸子做這手勢,卻一句話也不說,問巴桑才知道原來她不會說話,但巴桑說頓珠非常聰明。小傢伙問她為什麼坐輪椅,她不說話,一直朝小傢伙咯咯地笑,然後拿出手機,翻開小傢伙發在網絡上的畫作,將小拇指豎了起來。小傢伙很驚訝地瞥我一眼,我知道她有些不可思議,為什麼頓珠是一個不能行走的啞巴。我簡單問了巴桑,他低頭沉默一會兒說,其實頓珠十三歲之前是健健康康的,放學路上被過路車給撞了,他們這裡人少,當時沒有目擊者,好多地方也沒發現監控,所以至今都未找到肇事者。聽完這個,我有些難過,難以想像這個蝴蝶一般美麗可愛的小女孩,她的餘生都將被囚禁在輪椅上。小傢伙和我一樣,那天她本來很高興,但眼前的頓珠卻讓她難過了一整天。

當我想起要帶小傢伙看看巴桑的奇石館時,失望的事又來了,巴桑告訴我,原來自己有一間房子專門陳列各種奇石供客人觀看,可是後來全沒了,他為了給他妻子看病,幾乎用最低的價格變賣了所有,並且因為還貸的事情,銀行拿走了他的汽車,還有他們在茫崖市區的一套房子。遺憾的是,他的妻子最終不治,於是他搬進了茫崖鎮他父母親留下的這個院落。巴桑說自從來到茫崖鎮以後,他再也沒有任何想法了,他就想好好照顧女兒。然而我卻堅持告訴他,人活著就要向前看,生活不能停滯,或許當你攢夠足夠一筆錢的時候,頓珠就能去最好的醫院治療,一切還會有希望。巴桑搖搖頭,目光空洞。我告訴巴桑,當世界無法理解你究竟想要什麼的時候,它就會很容易忽略你。

巴桑在困境中,我實在不忍心再添麻煩給他,雖然他一再堅持讓我們多玩幾天,可我心裡還是想著離開這裡。我想盡快見到達吾代,我琢磨著如果他手裡真有那麼一塊寶貝石頭的話,我就能低價收進,以為達吾代根本不懂石頭,我想然後交給巴桑,他對奇石市場非常瞭解,他應該能換取一筆足夠為他女兒治療的費用。

 

但是事情好像並非我想像的那麼簡單。車子在巴桑的幫助下加滿了油,又灌了一塑料壺十升裝的汽油,他說從茫崖鎮到羅布泊,可以說是「無人區中的無人區」,有備無患,這樣路上就沒什麼可以擔心的了。巴桑檢查了我的車,尤其是輪胎的情況,又為我們準備了一些路上吃的東西,他告訴我,這一路上只能在車裡吃點東西,一直開到羅布泊鎮才能吃到飯。

 

這個過程中,巴桑沒有絲毫的沮喪感,我們從未感到如此的平靜,第二天臨行前,我給巴桑留了五千塊錢,雖然不多,但也是我的心意,可巴桑始終不肯收,他一邊為車子擦擋風玻璃,一邊嘮嘮叨叨說:「這麼多年我沒為老師做過什麼,心中已經很不安和內疚了,怎麼可以收老師的錢。」我瞭解他,我將錢塞進他的褲兜,然後對他說:「如果你不收,我一路上肯定會胡思亂想,這樣的話,開車不專心會出問題的,你難道希望我們路上出事嗎?」巴桑聽我這樣說便不再推辭了,我拉開駕駛門時,看到他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淚。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