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盈君
前些日子經過常去的賣場,櫥窗已布置成書櫃,染白的松木層板鑲嵌在裝潢的壁上,溫潤流盪彷彿書香已然撲鼻,而其上擺滿紅橘不等的書背,有若初秋的淡彩。
那是日系的一家書店,兩年多前這裡曾揮別國內某連鎖書局,我當時對此不捨,它給我的回憶是揀一本書坐在星巴克的沙發上耽讀,然而此刻新面孔誕生,對我而言是福音。
於是早已揣想獨居的日子若清閒上身,終至蒼白的無趣,我便踱步至此挖寶。我已打定成為會員,好將來買書方便。
然而我也不買書很久了。
三級警戒時耽憂圖書館的書籍沾染病毒,於是大量購書,如今幾本那時候喜歡的,現在則被我打落冷宮,前幾頁的熱度剩下書籍的三分之二時我冷然以對。
之前為著妹妹一句先買先享受,遂也常購入新書,加上探奇心作祟、購買魂上身,所以租屋的書櫃擁擠。而妹妹高中時也好購書,家中有朱天心全集,彷若追星族,那真是文青的美好時代。
書何其多,人的時間劃分給工作休息與運動,剩餘的何其少,皓首窮經難免吃力,面對翰海圖籍總有知也無涯之嘆。
何況經典處處,而我尚未翻讀。近日返鄉看見書櫃中台灣小說選讀,總共四大冊,是學生時代老師的推薦書,我愧赧那時的自己虛耗光陰,未能覺察鄉土作家文筆之美好,宋澤萊、保真的小說寫來暢達可讀,針砭農村困境、寫現代人生活的困境。我閱讀淺薄也有偏食症,但返家歷見這些未能細讀的作品,更覺現在不是買書的時候,而有些多年前讀過的,再翻閱時竟有相見不相識之感,甚且質疑那時的自己究竟吸吮了什麼,一本講述環境保育的《複眼人》,為什麼我現在才讀懂,並彷若相知的電然,那電光貫穿我的思緒,根植了茹素的心念,以及解釋了我進入山林的恐畏—靜定的地基不穩固,入山缺少信心,畏懼的充斥,畏懼指出人脆弱的所在,那是不會欺誑的。
然而心中矛盾的是,我感激過去那個買書豪邁的自己。
雖然二十年來準備考試、離家,書被我荒廢,書被我遺落在生活的邊界,但庋藏之初,如今翻讀,竟然湧現欣喜,那是找到淵博友的歡欣。
而書櫃的書我不再展閱時,則喜歡賣到二手書店。我曾想售出時可否在封面內頁寫上幾句共勉的字樣,偷偷寫,細無聲,不讓店家察覺,以免她們說不收。我這麼想像,是想祝福下一位擁有者,雖然我得承認並非每本書都給我相同的熱量,有些,我始終走不進作者的世界,我常是闖入、偶爾悠閒緩步兩三次,我利用不同的時段,早晨或落日,假想總有一天,舒適的光影會引領我晃蕩入文字的莊園,可若還是不得堂奧,我便只好放棄。也許真無緣,也許現在我的年齡尚且與之無緣。那麼就把它獻給有緣者。
後來這樣反覆度量,便覺察注定成為某些作家的鐵粉,每當他的思想化為文字的山海,你都想細細攀岩、緩緩溯溪,藉之體察未經歷的人生。
不過這猶如發現祕密花園,可遇不可求,因此,書店與圖書館的意義在於所有的陳列都是一道神祕輝煌的綠光與未知的洞口,試圖探境才能發現美好。
至於那些我無法「征服」的,我深信有讀者會取代我。雖然早先,我對於自己無法耽溺而失意,質疑己身的閱讀能力與耐性,比方學生時期一文句一翻譯地追踵荀子的邏輯,刻苦閱讀的那份毅力到哪去了呢?我常疑惑難道年輕的自己可以,而中年的我無法炮製?
後來想想也許我可以給上一千個理由為自己找台階,但能否學習陶潛不求甚解,純然就只是喜歡文字的沉香。而倘若真的無法與作者交遊,就讓我如張讓所說:「珍.奧斯汀的小說我向來不太熱中 ,喜歡而且看完的只有《說服》(Persuasion)」她不是珍.奧斯汀的迷,而我也可以不是某些暢銷書的迷。
況且所謂必讀的經典都是別人的經典,容許我可以自在地找到同好,浸淫其中,抄寫、開外掛都不要,直接在書籍上用鉛筆隨心畫符,然後覺得內頁被我寫畫得朱墨橫陳而備感愧疚時,就悍然地說:誰要你被我買到呢。
但是我總認為,作者最開心的,是我讀懂他,被他感染且同化,他在夜裡敲擊鍵盤的聲響,在多年後,在不同的地域中,喚醒一顆睡寐的榛果,甚至,這榛果的感動與悲傷喑咽恐怕就來自於相見恨晚或作者英年早逝。
書買與不買到底我無從定論,而藏書之所可以在遠方,成為汲取知識的康莊勝景,也能近在街道巷衢,使我欲求一瓢以舒心時便前去啜飲,於是鄉鎮也能打造成當年重慶南路的光景,圖書館二手書店都能是台中市中央書局,因此有些朋友感嘆生我養我的故鄉是知識荒漠時,我竊竊否定,至少學生時代我便常窩進書櫃的窄道,將米白方形的磁磚視作臥席,老闆不趕我,而我的臉皮也夠厚地專讀免費的書,想來那樣溫暖的青春歲月,不都是大人們的包容於是雕琢成今日如同書蟲的我。嗜書者處處都有,未必都在繁華都城。
只是前幾年到書店閒晃摸書、瀏覽作家歷來盛績,書籍幾乎上了塑膠封膜,只有幾本還慷慨地歡迎人們展閱,而每當有人在暈黃燈光席地而坐,摩娑紙頁、品讀文字時,我總感懷是復刻的重現而有莫名的感動。
儘管萬物齊漲,書降價,但沒有書籍,性靈枯竭,如同沒有魂魄的人,喪屍級的,說真的,非吾所謂的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