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返家

插圖/國泰

文/周盈君

返家時父親反覆叮嚀要我快樂,還說若我不快樂他也不快樂。

我幾乎想逃離,不是坐在客廳就著頭頂發出的蒼白日光燈,在書頁中與角色一同歷險,痛快地在心中高興一場大哭一場;就是將自己作為木偶,父親要我關電風扇我就關,要我把電風扇轉小我就轉小,把回收的紙置放走廊就置放走廊,口令出自他,我如奴婢完成,不發一語。

不見得喜歡,打斷閱讀也無所謂,只怕多開口便湖水起漣漪,風波乍現。

多數時候我久坐,體內猶如悶燒鍋,外頭的熱闖進屋內,屋內屋外都似有熊火燒灼不止,我在汗流之際進行閱讀,但那不減興致,甚至能夠降溫,降內核的火躁。我只要起身開啟冷氣就有涼風襲肌,但我不願,縮水身子稍嫌懼怕著,稍嫌因為挪動了些許什麼,就被刮磨。

而頭頂的燈光和風扇是連體嬰,常鬧不合,有時燈光工作、風扇懶怠,有時相反。坐在底下的我們碎念了幾句:二十多年的老骨頭,都隨著人衰老了。想想能再數落它什麼,莫非也等同輕蔑自己?

眼見它們不合,又為何不叫工人更換,更換一對新穎的,也好既能安穩閱讀、看電視,又能讓風拂得通體清涼,外加省冷氣費。但太難,老人家節儉,節儉是過去的苦日子教導有方,物品能修就修,斷捨離要真斷捨離,家中便呈空蕩的不安心感,於是堆垛的堆垛,一如打開矮櫃,紙袋如蛇虺奔竄,我往後瑟縮了一些。

因此,我們的神經總在電扇下隱忍,但言語則趁機啄食彼此,彼此的面容遂冷冽成南北極,剎那覺得既已返家,家卻又遙遠再遙遠,似乎永遠抵達不了和諧之地。

拋下北部生活的一切,以為躲入故鄉的防空洞,卻不知裡頭積沉舊跡,清都清不掉。於是繼續變作一頭豬在涅泥間打滾,持臭一身。

此刻,父親再三叮囑同樣的話,我明白血緣割捨不斷,但情感也如此綁定便深感畏懼,也許我的形象使然,諸如手腕青經浮凸,話語氣若游絲,給人一種茅屋將垮只是早晚問題之感,但生命的岔路,我已不覺是傷害,倒是大多數的傷痕來自他人目光,怪道尼采說:他人即地獄。真願他人能是彼岸、能是天堂,而我確實也曾受此照顧,否則如何歷劫歸來。

也許就是父親吧,總是放不下心。父親阿,願您能安頓心中的憂慮,相信我、祝福我,讓我在異鄉的天空飛翔得高昂且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