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撐洋傘少女的美國夢

 文/波晏 插圖/國泰

在那個自家轎車不甚普遍的年代,星期三下午,我從那個充滿藥物氣味的學校草草完成化學實驗,和高我一屆剛拿到校刊現代詩首獎的汪富美,搭著公路局客車一路搖晃到市中心,來到那間在眾多升學參考書、文具裡,橫生出一列標誌著「文學」的老舊書店裡,我的眼睛貪婪掃射《新潮文庫》《洪範書店》的出版物。當時的我,正迷戀赫曼.赫塞,他那《徬徨少年時》,對青少年惶惶不安,渴望創造特意生命的真切描述,又或者是《荒野之狼》,在在都呼應我對現狀的不滿的感觸。而富美則不若我的狹隘,從西方思潮到東方文學她都有所涉獵。她喜歡卡繆《放逐與王國》,特別是〈通姦的女人〉強烈彰顯反抗荒謬現狀追逐自由的熱切心境。至於三島由紀夫描述那名耽溺在美的實景與幻象間的《金閣寺》縱火僧人,她也能娓娓道來箇中的耽美悲情。

書店巡禮過後,我們通常會緩步經過位在轉角處的康橋英語,再轉彎來到凱旋路——整路充滿翻印原文書的影印店,還有競逐以美國大城市為名的餐館,總是讓那些一心一意想留學英美的學子,彷彿瞬間就能美夢成真。

儘管我極喜歡位居邊陲的愛麗絲咖啡館的羅曼蒂克氛圍,但我們多半還是到芝加哥或愛丁堡餐館喝午茶,或許吧,這兩間西餐廳寬敞空間讓她充分想像自己正置身在地大物博的美國城市中。也因此富美說,她喜歡來這地帶,因為瞬間就能從英國康橋來到美國。

但康橋是我們歧異的開始。對我來說,它象徵著徐志摩詩意境界,我會想像自己正在康橋的河渡,一聽見康橋兩字,我的內心裡立即浮現那首〈再別康橋〉:「輕輕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那種微帶感傷的輕盈。然而,對富美來說,康橋的重點在於英語,更精準來說,是美語,對於熱愛繪畫藝術的她來說,紐約是她的藝術幻象天堂,頂尖藝術家匯聚,當代藝術火花四射,展現繽紛前衛創作。

但這樣的分歧,無礙於我們的交流。整個下午,滲透在西式餐館的空氣中,是我們熱愛的文學作品,或者心儀的歐洲電影的交流。

不同於我喜歡品嚐在虹吸壺中加壓洗練出的曼巴咖啡,富美喜歡喝唐寧紅茶,那種充滿麝香葡萄氣味的大吉嶺茶或者具有佛手柑香氣的伯爵茶,細碎的紅茶葉片會如櫻花瓣似的在玻璃濾壓壺中漂浮舒展,逐漸轉化為琥珀的茶湯呈現出吸引人的魅力。這種不斷擴散濃度的風味紅茶,正如她隱藏的多重才華,尾韻十足。

 

有一回富美讓我看一幅她畫的小幅風景油畫,她將之命名為〈夏日山語〉的奇特畫作,崎嶇的綠色坡地旁,扭曲怪奇的紫藍花朵,在稀薄的空氣中拉扯彈跳似的綻放。那是她去探望她那暑假在武陵農場打工美術系的前男友時,兩人攀爬合歡山,有感而發的創作。整個繪畫的動力來自於藍紫色的高山烏頭花,這頭盔狀花朵據說能製成毒藥,自從她瞥見過後,便也就形成一種驅散不去的影像,因此不得不連夜作畫,以一種略帶魔幻的手法畫出這幅作品。

我對繪畫沒有任何素養,如果我們在文字上可以並駕齊驅,那麼她的畫無疑顯示我對造形藝術的單薄。在眾多藝術中,如果有一處領域我的涉獵略廣於她,應該就是古典樂了。她嫻熟英美流行音樂,熱愛披頭四,菲爾柯林斯的音樂,輕搖滾搖晃,卻不至於到重金屬搖滾的嘶吼狂喊地步。我了解她對英美流行音樂的渴求。也因此,儘管我希望引導她進入古典音樂的曼妙世界,卻也不敢直接帶她聆

聽德奧古典浪漫樂派的重量級音樂會,而是選了一個輕盈的周末午後音樂會作為起始——演出者是兩名即將出國巡演的音樂小神童。

展演的曲目,充分炫技。小男孩在他開始要演奏第一個音符時,弓落在琴弦的姿態,彷如精靈進入他的身體,而後他的手在琴弦上飛舞,身體隨著音樂適時舞蹈與跳耀,完全呼應義大利作曲家巴齊尼這首〈精靈迴旋曲〉的曲名意涵。我第一次看見有人拉小提琴,身體也隨著音樂進行舞蹈般跳躍。據說,他在六歲學小提琴前,學習了三年芭蕾舞。演出當下,他既是音樂也是精靈。

而那個彈鋼琴的小女孩,超齡彈奏李斯特高難度的〈鐘〉,這原名意指著「小鈴鐺」的鋼琴曲,營造出一種清脆鈴聲的響徹感,她的手指在琴鍵上熱情的跳躍,整個人專注在演奏的神情,一次又一次的融入音樂的波浪中,炫技的遊戲,大音程跳動的激昂與高速顫音暢快,營造出鈴聲愉悅的快意。

我還記得我們在這場音樂會過後,我們如常的享受夏日黃昏時刻的小散步,當我們越過那座大學的外圍時,黃昏的光影在進入暮色前的幽靜微光,默默映照在她的臉龐。一旁盛開的鳳凰花,橘紅的花瓣不時迎風掉落,她因此暫時止步,微微傾斜洋傘,讓手極自然的離開洋傘覆蓋的範圍去迎接落花,甚至在驟然狂降落花時,反轉傘柄,讓遮陽的繡花傘瞬間成為承載落花的華麗碗碟,讓落花靈動的滑入洋傘內面。我們之間,總是有莫名的場景觸發,就像她帶我進入那座古老尖塔的地下室去看柏格曼《野草莓》,在那種融合現實、回憶、幻想,多重意象堆疊的電影語言中,發現別有洞天的電影世界。

畢業前的富美,很快就有了新男友,這名念電機的男子,據說是藝術的絕緣體,然而,家中產業豐厚,美國綠卡猶如囊中物。而我尚未畢業就接到她的喜帖,婚後,他們夫妻將到紐約接手夫家在當地產業。

我必須承認,時空的距離讓這段情誼靜置在記憶的邊緣角落。

 

然而,多年後,在接受法國文化高度洗禮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當時她那撐傘的嫵媚姿態,渾然是莫內〈撐洋傘的女人〉的再現。

是的,儘管她渴望在英美前衛藝術上大放異彩,但無疑,像莫內這樣初出茅廬被視為離經叛道的印象派畫家,他的一系列光影畫作,必然是她的重要藝術養分。我相信她的舉手投足已然融合名畫〈撐洋傘的女子〉,兩人巧妙結合渾然一體,迎風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