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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父親的秘密人生(下)

■黃絹

這樁婚姻的產物是她和弟弟兩個孩子的出世,祖母盼到程家有後,終於可以瞑目九泉,含笑以終。

但是父親、他的髮妻和母親的人生呢?

有時候她會想起很久以前,父親帶著他們姊弟去看他的前妻,他對前妻說的那句話:「但是代價太大了…」

 

代價太大了…相愛卻不能偕老,相守卻無法心靈交流,當她真正墜入愛河時,終於也能體會到父親那種被命運左右的憂傷和無奈感。

「可是,我還是感謝命運,命運讓妳的父母在一起,也讓妳出世,更讓我有機會遇見妳…」當年說這些話的男孩,如今已成為她的丈夫,那時認識他,和他閒聊著父親的兩段婚姻,他聽完認真地對她這麼說。

他是那種表面上大而化之,實際上卻是心思細密的男孩,也就是他,讓她撤除了對愛情和對婚姻的不信任感。婚後三年多,他們是各自忙碌卻又享受彼此陪伴的頂客族夫妻,感情甜蜜,不需要用孩子來增添家庭情趣。

 

然而世事多變,父親突然病倒,讓她體悟到生命無常,束手無策的她也開始尋思能為生病的父親做些什麼?

身為攝影師的弟弟喜歡自由,時常不知到哪裏逍遙去了,一年半年都見不到一次面,而她結了婚,卻不打算生育,讓一直期待著含飴弄孫的父母徒嘆奈何。

也許生個孩子,能讓母親高興,也讓父親看到生命的傳承,覺得安慰。

丈夫對她的決心不說什麼,只是全力配合,然而,接連兩次流產以後,她才知道原來生個孩子並非那麼容易,想有就有。

「要是我根本就生不出來呢?」失望的她,落寞地問丈夫。

「那就不要生啊。」丈夫無所謂似地安慰她。

「難道你不想要有個自己的骨肉?」她問。

丈夫想了想;「我沒自戀到需要有個骨肉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我有妳,有我們的愛和家庭的歸屬感,這樣就夠了。」

丈夫的甜言蜜語撫慰不了她的無助感,隨著父親的病況,她的憂傷和無助也日益加重。

「我看,你們要有心理準備…」一日,當父親肺積水住院,她去見了主治醫生,醫生這麼告訴她。

止不住漣漣的淚水,她蹲在父親床前,輕觸著他發燙的臉。

仍然昏迷的父親不舒服地伸展著身軀,當她握住了他的手,他若有所覺地靜止了一下,彷彿期待著什麼,然後罩著氧氣罩的嘴角牽動著,似乎在說什麼。

她屏息著湊近他,聽到從他口中發出的囈語:「雪妝。」

她聽得清清楚楚,父親叫的是他前妻的名字。

雪妝─病榻上的父親依然縈記在心,未曾忘卻的女人。

在父親住院時她幫他整理了書房,在隱秘的書櫃一角發現了父親和前妻魚雁往返的信箋,她好奇地展信而讀,讀著讀著不由得心中惻然。

雪妝在給父親的信上寫道:「執手之手,與子偕老,十年前做你的新婦時,我立誓要一輩子伴隨著你,做你同甘共苦的妻子,和你一起建立溫馨的家庭,和你一起在時間裏老去。可是我食言了,你有拋擲不開的責任,奉養母親,香火傳承,我既幫不了你,也不想讓你受到我的牽絆,這不是誰虧欠誰的問題,而是命運早在我們相遇之初便已寫好的結局。」

另一封信應該是寫在若干年後,「遠遠地看見你們一家人,你牽著女兒,身後的妻子抱著可愛的小嬰兒。我是第一次見到你的妻子和孩子,那一刻的感覺是眼眶一熱。經過了那麼多年,才能擁有屬於自己的骨肉,不必想,也知道你一定是個慈愛又驕傲的父親,我欣慰有個女人幫我彌補無法為你生兒育女的遺憾,也心酸那個幫你生兒育女的女人不是我。唯有你擁有幸福,我才能獲致幸福,你能健康平安,我也會為你保重自己,要是哪天我們能再相遇,希望都能笑著對彼此說;這樣的人生,值得了!」

看著信紙上娟秀的字體,她想起在表姊家看到的那張結婚照裏的身影,聽說雪妝是父親的學妹,離婚後有好幾年的時間都待在東南亞的僑校,幫忙海外的僑胞辦學。還能找得到她嗎?

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也不由得咒罵自己太無聊,找她;找她做什麼?她和父親都離婚了三十幾年,難道她還希望他們有牽扯?只是握著父親的手時,這個念頭卻又揮之不去,如果,如果能找到她,讓父親再見他所思念的人,為那段不得已而結束的姻緣留下個最後的句點,又有何不可呢?

無法生育,只能看著另一個女人哺育所愛男人的孩子,那種噬心之痛要等到第二次流產後她才能真正理解,因為理解,她才能以同理心看待被迫分手的父親與他的元配兩人。

對不起了,媽媽…想找到父親前妻的念頭令她對母親心懷歉疚;多少年來,她都為父親對待母親的冷漠抱不平,但當她知道父親兩段婚姻的原委後,她對母親是心疼,對父親卻是同情和諒解。她將這個念頭告訴表姊,表姊大表贊成:「也對,能跟思念的人道別,應該是表舅最說不出口的心願。」

「只是,我不知道我爸還有多少時間。」

表姊自告奮勇;「這件事交給我辦吧,我會想辦法連絡她。」表姊自告奮勇地說。

父親度過幾次危險期,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昏睡的時間則是越來越長,坐在病房中,她看著窗外一片片枯葉從枝椏掉落,才發現已經是深秋了,她有種預感,他可能熬不過這個秋天。

 

聽到敲門聲,她的視線從窗外調回來,轉向推門進來的兩個身影,分別是表姊和一個陌生的老婦人。

看到表姊的眼神,她立刻明白了她是誰。表姊幾天前透過一個和雪妝共事過的老師居間牽線,和人在泰國的她取得連繫。表姊告知她表舅的病情,希望安排她與表舅見面,了卻他心中的遺憾。電話裏,雪妝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並說會儘快趕回台灣。

她的確儘快回來了,回來見前夫一面。

存在她記憶中的那個溫婉柔美的女人,變成在她眼前哀傷,卻不失沈靜、優雅的老婦人。

她站起身,不知該怎麼稱呼,遲疑地叫了她一聲;「…阿姨。」

雪妝紅著眼眶點點頭,毫不生分地給了她一個擁抱,「妳一定是幸惠吧,謝謝妳通知我!」

「我才要謝謝妳。」她真誠地說。原本存在她心中的拘謹和微妙的情緒,在這個溫暖的擁抱下消失於無形,她只覺得她像久別重逢的親人。

她們一起注視著床榻上的病人。

 

雪妝俯下身,盈眶的淚滴落在她父親的前襟;「慶文…慶文…為什麼…你不是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她輕撫著她父親的臉,低低切切地說;「慶文,我來看你,你也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忽然她看到沈睡的父親眼皮顫動一下,猶似在意識的昏迷與清醒間掙扎,然後他輕輕抬起手,觸及身前的人的鬢髮。屏息著,她驚喜地看到父親睜開了眼。

「慶文…」

氣若游絲的父親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好像突然間多了一點生命力;「是妳…雪妝?」

「是我…」雪妝止不住淚,握著他的手,哀傷地親吻他的臉。「我在這…裏…」「我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看到妳了。」父親說。

她看著父親對前妻流露出的溫柔與依戀,那是他從未給予她母親的神情,即使他們結褵了超過三十年,她想他心中依然保留了一個最重要的位置給他的元配,無人能夠僭越。

在父親生命已屆倒數的時刻,將他所愛的女人帶回他的身邊,這大概是她能幫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表姊來到她身後,示意她留給他們一個獨處的空間。

她點點頭,和她悄悄地退出病房。

 

父親撐過了秋天,三個月後病逝,走的時候面容安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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