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怪夢

文/區麗娟 插圖/國泰

起初我並不覺痛。後來手指漫過前臂,才發現一條縫悄然如根落在肉泥,孕出新芽。

仔細一看,我驚訝從指甲至完整的兩臂插滿細小不一的竹籤,密密麻麻。彷彿誰人將寺廟裡稟問的吉凶禍福隨意扔在我身,軀體成了一座逢凶化吉後久而無用的廢桶。夢中,我沒有質疑竹籤從何而來、為何在我身上,只是輕輕搣著指根邊緣冒出的一條籤,拔絲般拉至尾端,反覆清除插滿身上的籤。其中一次,頓覺竹籤體形漸大,痛感油然而生。刺骨的痛順藤從假夢的洞穴一直攀爬回現實躺在床上的肉體。我依舊笑著逐點拔除,像剝落撒在田野的草,終於,一條如岩的裂縫陡然打開,順流而下,直到軀體分裂。

 

醒來,發現那只是一個水過不留痕的玻璃夢,一碰就碎。夢裡全是一片灰濛,邊緣是斷斷續續的素描。惟夢中的痛,我到現在為止也相信是真實。不只是一次,曾經發過的夢在肉體上留下痕跡。有一回,我夢見幾個有如擷取自某幾個恐怖電影鏡頭的場面。例如暴露在空氣的老鼠,一條如形隨影的蛇以及一團血肉模糊,透明的粉紅色壁虎在枕頭下爬滾,牠們就在我的腦瓜下面嘶嘶呼吸著。我感覺到後腦一團潮溼正如颱風努力成形,中央的風眼平靜得可怕。我預感夢的後半段會留下噩夢,趕緊用意志力喚醒靈魂。打開眼睛翻開枕頭,橫掃一遍,未有任何異物,卻遺留下一片汗跡,壓成血肉的模樣。我驚訝自己內心潛藏的血腥、暴力以及陰柔。那是陽光下的我未曾看見的樣子。我害怕發夢,夢與現實的界限總是很微弱。我努力在現實靠理性與智慧用力拉扯出的人樣,捏出完整的靈魂。活得像個人,吃得像個人,睡得像個人,渴望以一個健全、理想、充滿活力的朝氣的姿態現於人前。夢境的萎靡卻化成鏡子,倒影我內心死去的一隅。

 

也許,夢境是另一個隱藏洞穴的入口。在那裡我們開著各種無法言喻的狂歡派對。遇見的都是在生活中死去的人。我終於停止思量怪夢的意義,任由它留下一扇打開的門,在死去與活來之間反覆游走,直到有天在乾枯的夢中栽種出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