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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車站偶記

文/蘇家立 插圖/國泰
 口袋裡偌大的黑暗,既不溫暖也不神秘,任由雙手磨蹭不停來自北方的凜冽。倉皇將之塞入狹隘覓求溫暖外就是消磨時間。指頭撫觸過的矩形薄紙羅列著數行小字,確認無誤後鑽過忙碌的人群,隨意找了個座位,將脖子仰靠椅背,靜聆身旁未歇的雜訊。

習慣提早數十分閑靜地賴在長椅,屏氣凝神,觀察四周。座椅通常有一層抹不去的污漬,灰濛濛的像枕木間的小石,又似褲管上的頑垢,只是呆在那一動也不動,喜迎一切變化,吮吸著來去匆匆的陌生體溫,我不過只是千萬遊子之一,啟程的姿態或許安靜,或許喧嘩。

 

晨曦方醒,被濛濛飄雲遮掩了羞容。一位老伯年過花甲使勁力氣推著餐車,來到人群稀疏的廣場等待生意上門。站前有三層窄階,稍有不慎容易失足跌跤;有人耐不住室內煩悶的,蹲在階梯吞雲吐霧;一旁小販大聲嚷叫,哄抬無名雜誌,深怕嗓音被雨勢淹沒;在圓柱旁互勾指頭、交換著靦腆的年輕情侶,則沉浸在小世界裡。沒人理睬熱汗涔涔卻一臉滿足的老人──我向他買了個飯糰硬塞進口袋,沉甸甸的,如他爽朗的道謝。

將目光對焦回等候列車的人群:西裝筆挺的上班族,翹著腿翻閱著財經日報,自他臉上的凝重,粗略估曉興許投資失利;幾名穿著時髦無畏風寒的高中生,揹著大包小包,手挽著手有說有笑,想必難得的出旅讓她們樂不可支;尚處稚齡的孩童,為了掉在地面的棒棒糖與媽媽耍賴頹倒在地,而年輕的少婦臉浮青筋,提高聲調做出掌摑之姿;有幾位老人與站務員因出站問題僵持不下;投幣區則有人面色匆忙,一臉緊張,彎腰撿拾墜地的一枚硬幣。諸如此類,太多令人繼續駐足的畫面,觀察四周的同時,也被環境默默捲入了漩渦。月台、鐵軌、為了時間而拉長影子的人們,三者互相凝視,在列車進站的瞬間,緣起緣滅。

 

踏上月台的輕盈,便是試探彼此跫音,能否跌宕出優美旋律的考驗。來來往往的人群擺出肅穆神情,為的是在火車停靠後能把握住分分秒秒,有默契地快步趨向車廂。由於北上、南下的區隔,目的地不同的旅客隔著四行鐵軌,有的焦躁地注視錶面,深怕誤了時間;有的好整以暇,走到販售機前,挑選中意的飲品;有的則和我一般,不經意時四目交會,以慵懶或犀利端詳對方的表情。與車站內的情況迥異,有了距離的朦朧,人們對於推敲事理,會抱著少許浪漫,毋寧說理智遭枕木內的碎石摩擦成粉,趁縫鑽進木頭表面;或者漫長的等候,能讓人心思稍加細膩。無論世俗多麼繁重,偶爾在人群中偷閒,即便僵硬的臉孔不動聲色,仍能由一些小細節隱約察覺那潛伏於內心的狂騷:不停搓手取暖、毛躁跺腳、玩弄著公事包的吊飾……讓日常生活極難看見的微渺一覽無遺。搭火車像是微型的自我探問,儘管大多人認為無關緊要,不過是運輸的手段,而人在旅途可能流露出的諸羅萬象,可能隨著小跑步或疾走,印記在下一秒又被另一個鞋跡覆蓋的地板,一層又一層疊加而上。

 

每個車站都會有南下與北上的旅客。而維繫旅人們相識一面的契機在於登上天橋或滲入地下道的瞬間。感慨沉浮於在交換彼此浪濤,那充滿流浪滋味的海洋裏。我們像色彩斑駁的魚,以輕快泳姿盡情遨遊在長狹空間,覓求與他者霎時的交錯,徒餘模糊的印象,或成為某本日記裡縈繞不去的遐思。天橋酷似一頂遮蔽風吹日曬的寶蓋,響亮的履地聲或行李沙沙磨擦水泥的孤寂,無時無刻不敲擊我們懸在心坎的銅鐘,搖盪出悠遠的故事,而我們還可能期待從何處傳來回音,證明陌路人間的牽絆,存在於數秒之間的擦眸而去。已經許久未與他人交換塵埃,喪失了漂泊的本能,我有時會呆立天橋的中央,無視列車即將發動,把自我視作作圖用的圓規,左腳充當尖銳的針,把妄想寄託在右腳,祈禱時間停止的意念作為半徑,悄悄畫圓,包裹行經這範疇的人,企圖統轄這狹小領域,運用想像,衷心希望我們不只是陌路,而能洞察彼此的落寞。人們被血緣和常識束縛,將微笑與眼淚傾囊於心屬之人,在這往來交的是非中,真正的緣分或許從不存在,於是託辭於氣候寒冷,活生生藉由腳步剪斷了細微的牽絆,而天橋的樓梯只將人們怠於收拾的影子,折疊妥當待到平坦之處再從容攤開。連綴在每個啞默的靈魂與軀體後,樓梯什麼也不說,偷偷記錄下不對等的哀戚。

 

若時間充裕,我會選擇乘坐區間,比起快捷的自強或莒光來說,區間車的座位設計,足以滿足觀察他人的好奇心。一節一節車廂脣齒相依,在每一站釋放、接收不同的俘虜,車廂像是移動牢籠,緊緊密鎖著各地的喧鬧熱絡:在車廂裡我們都是快樂的活囚,可能彼此鑲貼,享受擁擠,享受悶熱。倘若幸運能找個座位歇息,把頭垂往窗邊,無暇欣賞窗外的明麗山水及田野,擾人的睡意便沿著手臂緩緩爬升到眼簾,以一旁情侶的悄悄私語作為暗示,進入悠然夢鄉,徹底遺忘車廂上的其餘,包涵流著唾沫的自己。那只是意識下的作祟,真正的我是幻想的工藝家,捏著不同的麵人,根據大膽的揣想,勾勒出身邊人們近在呎尺卻遠在他方的生活片隅。

車廂中,太多人呼吸這般遼闊卻也渺小的空間。幾位長者胡亂翻著報章,偶爾傳來小聲竊笑或嘆息,可能推敲他們正在閱讀政治或八卦,尤其是牽涉不倫散逸背德的花邊;有些年少女年華荳蔻,情懷若詩,面容清秀與懷裡浪漫的漫畫裡的主角一般,瀰漫著天真及不涉世事的淳樸;有的臉色冷峻,專心膝上的筆電疾速處理文件,看得出這人事業心頗重,眼神卻因疲憊格外混濁;有位中年女子,一襲青蔥色的洋裝,從提袋撈出一顆苦糖,遞給同行個頭嬌小的女子,她們相視而笑,儼然比姐妹更為熟稔,眼尖的我卻是唇乾舌燥,雙手抱胸卻是空蕩蕩的,乍似一無所有。而在車廂內保持安靜是種選擇也是種逃離,不想打擾他人安寧是其一,真正畏懼的,無非害怕個人心緒不免流經過客,雖未必然掀起漣漪,但這份綺想洋溢著諸多可能,大多望向窗外伸手難及的幽麗。

 

收斂心神,才發覺左側多了一名打扮豔麗,語調卻粗獷的女孩:她貼緊身邊褐色夾克的壯碩男子,滔滔不絕評論著這次書展不僅活動的盛大,而主辦單位的細心讓人滿意,例如展出普魯斯特的手稿。亦可聽見男子的興奮,從他瞧著厚重的書袋便可窺知一二。再過去一點,一位挺著大肚的少婦從皮包抽出育兒用書,不發一語默默讀著,顯得文靜了些。良久,我的注意力再移轉至面前的外邦人,她們身材高挑,曲線玲瓏有致,低頭看向手機的模樣如出一轍,又不時抬頭緊盯列車的到站一覽,焦慮中不乏自我的步調。右側有幾個大學生在緬懷往事,訴說轟轟烈烈的情史,不外乎愛與被愛的程度、信賴與背叛、如何在班上更受歡迎的話題,接著又提到對經濟的憂心,這類言論儘管無謂,卻也是一縷清爽的月光,照亮了我的耳畔,滋溉正要茁壯的思苗,並在無聲中劃下幾條深刻的線段,橫越人與人之間那看似無緣的距離。火車無視車廂內的諸多故事,依然忠誠地向時刻奔馳,而我回頭細細爬梳方才的緣與剎那,投身於旅行時隨身攜帶的書本,剛要拿起筆書寫些什麼,目的地便透過車門的呼喚,明亮地、緩緩地拉開我與他們的距離。攜帶好自己的步伐跟著眾人下車,我握緊口袋的車票,而那名女孩閉起了雙眼任由漫畫跌落胸膛,對四周漠不在意。

 

在異鄉總會浮出熟悉的記憶,踏入車站裡外等於沉浸另一個生活圈,發現人們兢兢業業地相似:整齊劃一,遵循著某種旋律,有著說不上的奇妙。在車站外遠眺霧濛濛的山巒,走過人行天橋抵達會面場所,天橋靜默不語,而手邊濕漉的雨傘,莫名沉重。雨過天青,一切都只是擦身而逝。車站外華燈初醒,不自覺抬頭仰望,明月如掌心渾圓的硬幣,輕輕一捏彷彿就會失去,在下一班火車停靠前,我已不在此處。而每個步伐都在等候合適的運輸:腳印在哪,旅行就在哪,階梯上明顯的泥濘,一直是不容質疑的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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