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翔
今天我走到木瓜溪床,泥沙俱在腳下,面對著奇萊,背後是太平洋,看見三個人自五百步遠走來,吆喝,蹦蹦跳跳,視力能及,我突然想,在古代這豈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佔地,掠奪,燒殺。攸關性命。
我極目追蹤,似乎與其中一個對上眼。起身爬上沙坡,看見他們就在我的機車旁,三個原住民大漢,白髮短短,明目絳齒,嚼著檳榔。原來他們在遠處觀望,是以為我要尋短。我說,散步。他們不管,反覆提醒我要樂觀。然後勻出一支菸給我。
我想起你在散文裡提,你也曾遊歷過,在幼年,誤闖部落,難忘那相投的氣味與聲光,甚至衣衫鮮豔的編織你都記得。善良、寡淡、樂觀,這些不穿上衣的漢子,結束一天的工作,來到溪邊採玫瑰石,因緣遇見,便坦坦蕩蕩地愛我,還要約我烤肉。
鐵道與大橋橫貫木瓜溪,村落四周破落得像十九世紀。我想幸虧你是幼年時去過,若是及長,像我一樣,滿腦子燒殺、佔地、掠奪,這樣豈好?
我與他們吞吐著太平洋上的雲霧,看著溪岸堆起一車車大石塊,遠方的海坪起起伏伏,更外邊的海浪則全面響應,這是人類與自然,或者說,毀滅與永恆正在爭奪著彼此的生存空間,萬物的運動法則自古如此,尚可稱得上靜力平衡。我想像這些海,石,與天空,都曾是上古神祇的殘骸與遺存,遙遠不可親,卻構成了我的生存空間:快速飛移的雲霧、溪底閃爍的石頭,或者挺在水上,一株搖曳的白火野芒花。
按照凱爾特民俗傳說,人死後會化為草木,拚命顫動,尋求生人的辨識,藉此才能復活。波赫士稱之為「已經消亡的極端主義」,幽靈一直在場。因此「現世」的確是一切生命的形式,否則草木理應不會顫動。無奈生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但若直面那股顫動,隨時隨地,看得夠深,夠細,看出那「暫時中的永恆」(就像在清晨薄光的書房裡,看出一件文學作品中各細節所共趨的主題),該能辨識出,當中有震撼的靈魂。
兩棵樹在相近的地方生長時,他們的樹冠會在貼靠之處留下一道狹窄而連緜的縫隙,羞怯的兩棵樹基於對彼此的尊重而為對方留下空間。我不懂這該用什麼理論去講解,當我想,有時愛我的人也會沉默,也會離開共處的房間,一些詞語沉到水下,滲入地底。
我知道,那當中有我非聽不可的東西。
(本文摘自雙囍出版社新書蕭宇翔首本詩集《人該如何燒錄黑暗》作者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