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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背上的友情

鐵道文化研究會會長杜榮昌在2010年3月由台南市立文化中心與鐵道文化研究會合辦的「水橋虹影─橋特展」中,和民眾分享他珍藏多年的國外橋梁原圖卡,並表示「橋是生命體,也是藝術品」。  (本報資料照)
  • 陳正家

昔時少年,我常常背他,

心甘情願,是甜蜜的負荷。

過後壯年,我偶而背他,

重溫舊情,是沉重的負擔。

如今老年,我無力背他,

輪椅推他,是隱隱的憂愁。

 

一0九年十月,他來電說,到溪頭旅遊,是他一生最後的願望。乍聽,心頭為之一驚,以為他得了什麼重病,是否遺願未了,要趁有生之年得償宿願?朋友心願,豈能不顧,伯牙與子期是知音之交;鍾子期死後,伯牙絕絃,痛失知音。

他不是我的知音,只是我的淡友、直諒多聞的益友、一生意氣相投的文友,他更是我的鄰居、同窗和玩伴。

為好朋友完成最後的心願,無可厚非,可是他無法走上坡,更沒法走下坡,走平路也左搖右晃,每一步都有摔倒的可能,已經年愈古稀了,不能有一步差池,出外旅遊,充滿挑戰性和危險性,內人極力反對,朋友們沒有一個讚同。

大家都說,有什麼萬一,你要如何負責?他的孩子陪他出遊不就得了?我左右為難,經過一個多月的思考、規劃和說服,內人說:「你想去就去吧,我不參加。」

打電話給在日月潭綽號,他從事旅遊,有遊艇、休旅車,可上山下水,但在疫情期間,滿是報復性的旅遊,根本插不上臨時安排的行程,每次與他聯絡,不是在山巔就是在谷底,不是說在安排就是在規劃,過了一個多月,沒有半點眉目,安插三天兩夜的簡單行程,有那麼難嗎?我跟「電火球」說,除食宿等一切開銷外,請預備一台輪椅,由司機負責推送,費用每日一千元,終於擠出了難得的行程。

十一月底,他和妻子從台南搭高鐵到烏日與和我們(另一半被我說服了)會合,「電火球」親自開車來接大家,一上車,烏日地名的由來,名勝古蹟的典故,人物民俗的趣聞逸事,娓娓道來,我凝神諦聽,幾乎無心去聆賞車窗外的風景,司機兼導遊的功力,令人刮目相看。

到了溪頭,「電火球」一路推著輪椅,杉木林下,但見綠葉蔽天,樹蔭鋪地,清風徐來,鳥聲不絕,可是那一段上坡路,推得「電火球」渾身熱汗淋漓。到了大學池,山光雲彩和倒映的竹拱橋影,交疊相對,虛影隨風微漾,似真又假,他拿起小相機猛拍,捕捉剎那的雲影波光,他說他不可能重遊,「走過就不能回頭」。

我來過、走過、看過、住過十幾次了,美的激動弱了,美的震撼少了,美的領悟差了,而他的那顆赤子之心,尋幽探勝的好奇心,在那蒼白且微皺的臉上浮現,我按下快門,攫取他歡樂的背影,欹斜的側影,如今,只過了半年,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

偌大的溪頭,只能在大學池附近觀望,他卻喜形於色的說,何必名山吾廬,何必登臨絕頂?若能閒步林中仄徑,已是此生最大的奢望了。

不知道他的願望這麼小,我攙扶著他從輪椅上站起來,才跨出三兩步,那七、八十公斤的重量,壓得我身體右傾,差點跌倒。回想六十多年前,背著他飛跑,如今垂垂老矣,步履蹣跚,健步不再,老漢怎可提當年勇。

 

台灣光復時,台南灣裡地區並沒有醫院,他的母親是助產士,灣裡的小嬰兒,大都是她接生的。他父親開設碾米廠,我家吃的米,都是向他家賒的,一年累積下來,為數可觀,每年除夕,他家會派人來催討。我家有八個兄弟姊妹,食指浩繁,根本無法償還,家裡牆壁上還寫著積欠的米債,可是他家的賬薄,早就把我家的欠債燒掉了,每次想起他父親杜清源先生的寬宏,不免潸然淚下。

他從小就患了小兒痲痺症,雙腳細瘦無力,不良於行。他是我的鄰居,小學六年級時與我同班。朝會時,他留在教室,不必參加升旗典禮,下課時,就背他上廁所,放學後,和同學輪流背他回家,這是甜蜜的負荷。我踢足球、打棒球時,他為我加油;放假日,我要下田工作,還要割草餵牛、煮飼料餵豬,他則喜歡看書。他家裡藏書很多,看了不少的書,常識和知識,都比大家高出很多,怪不得文章寫的很流暢。他喜歡看電影,在黑漆漆的電影院,一面看電影,一面摸黑寫下電影情節,回到家裡再寫影評,在中華日報上發表,那老練的筆法,贏得了不少知音,殊不知這些評論,出自於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

他在台南就讀成大,後來在奇美任職,有一天,打電話給我說,他的同事都到九份去旅遊,他好想走一趟。九份是一座山城,我去了一百多趟了,空手爬豎崎路就已經氣喘吁吁了,何況還要帶他?我約詩人楊顯榮同行,兩人輪流背他上上下下,看看派出所前百年老樟樹,附近的賴文祥風箏博物館的收藏,到二十七階庭園咖啡去喝咖啡(我常常帶朋友去九份玩,老闆李清竹說,我和老婆喝咖啡終身免費),到九份暗街基山街逛逛,吃一碗阿柑姨九份芋圓,欣賞六榕畫家李承宗的磚瓦畫。詩人林煥彰的半半樓離半邊井和穿屋巷很近,我和顯榮背著他走訪我在九份所交往的朋友。在花甲之年,憑著一鼓作氣,將他背上背下,這是沉重的負擔,到了次日腰痠背疼,貼了好幾天的膏藥,我不敢告訴他,怕他以後不敢再來找我。

他說他是吃油(郵)飯的人,我不知道他用力之勤,用功之深,交遊之廣,連續好幾年,中華郵政所發行的生肖郵票,要我幫他寫詩,北一女百週年校慶,他籌劃出一套紀念郵票,從台南北上好幾次,北投車站重啟風華、桃園燈節臨時郵局,內人和我都與他同往。

有一年夏天,他來電說,有事到台北,尚有一天空檔,有什麼地方可以去走走?我說來了再說。一大早,我到牯嶺街去接他,先走訪林語堂故居,「有不為齋」裡有幽默大師所發明的中文電腦,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器宇,小小的書房好像容納不下。托他的福,第一次在此用餐,想起大師在成大演講時的名言:「演講要像女孩子的裙子一樣,越短越好」,我們相對莞爾。

用完餐,帶他去草山行館,這是老蔣當年的行館,點了兩杯咖啡,面對台北盆地的煙雲,彼此沉默不語,靜靜的領受一山的靜謐,品味一下午的溫情。黃昏時,送他去搭高鐵返回台南。不久,他又來電說要上台北,我說要帶他上陽明山蝴蝶花廊走走,他噢一聲驚呼說,這一生未曾去過。

陽明山國家公園的步道中,這一條小徑最平坦、最親民、樹蔭最多、生態相對豐富,可近觀大屯山、蔡公坑山、觀音山,遠眺金山,無論男女老少,無論陰晴風雨,無論清晨午後,遊人總是絡繹不絕。幾十年來,上過千趟了,解說義工說陽明山天氣多變,一天有四季,早晨新綠含露如春,中午日影曬地如夏,午後天高氣清如秋,日暮寒涼沁膚似冬,至於霧起雲湧,風來萬葉有聲,雨來或輕飄、或斜織、或急注,各有不同風姿,我已想好要如何向他解說。

向二子坪服務中心借了一台輪椅,我沿著紅泥步道,吃力的向上推,首先介紹的是二葉松,一束二葉,生死相連,永不分離。道旁最多的是水鴨腳秋海棠,它的果實像衝浪板,我一說完,他坐在輪椅上猛拍。俗稱箭竹的包籜矢竹,從前是做箭幹的材料,七葉一枝花在醫療不發達的時代是一種寶,隨處可見的姑婆芋、申跋,是有毒的天南星科的植物。他說蝴蝶花廊看不到蝴蝶,也見不到什麼花,我說這裡四季也有花開,如黃花鼠尾草、台灣曲頸馬藍、山菊、華八仙等,蝴蝶則在旁邊的大屯山車道上飛舞。

說累了,走累了,下山訪湖山里李秋霞里長,喝一杯黑咖啡,賞山景,看落日,炒一盤老皮嫩肉,一盤鹹蛋苦瓜,外加雜糧飯。下山時,萬家燈火已在遠處閃爍著。

我等著,也許某一天,他突然來電說要上台北,可是等到的是他的噩耗。他說去溪頭旅遊是最後的願望,真的是一語成讖?如今,我放下了他,背上空無一物,但是我放不下的是六十年的友情。

他,我的鄰居、同窗、玩伴,郵票達人──杜榮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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