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琬蓉 插圖/國泰
我從盒中取出項鍊端詳,玉石雕刻的佛像慈祥莊嚴,以此為中心,扣織出一圈圈細密光環。有些環圈耀眼,部分則看似黯淡,然而只要將之迎光翻轉,每一節都同樣閃耀。
這是九旬阿嬤最終回巡境時,送給我的禮物。凝視項鍊,忽然讀懂,原來那是一句銀閃閃的告別。
而銀亮的還有阿嬤的菜籃車。
住居南方的她,每年會巡迴至兒孫家探訪。與其隨身的是白鐵製菜籃車,烏魚子、乾燕窩等珍饈,一樣樣被放置報紙中央,摺妥捆紮,再以塑膠繩綁緊,乍看下如數帖放大版中藥。最上頭則覆蓋一個小布袋,包裹著幾件輕便衣物。阿嬤推拉這台超載車,逐站北上。
我家位於她旅途第二站,放學時望見門口一雙繡花鞋,便知阿嬤到訪。朝內急奔,果見她穿碎花布,著寬棉褲,正在風扇前吹涼,見著我,揮手微笑。
她大多停留三日,我和手足把握時間簇擁她外出,其實是計畫引領她走逛商家,填補我們對物質的渴望。她清楚這計謀,卻仍願意套上短絲襪,將口金包塞進褲腰,對鏡梳攏髮絲後,走入雙臂圈圍出的圈套。
「你們要勉強讀冊。」每當結束購物行程,阿嬤總反覆叮嚀,這也是她最常掛在嘴邊的話。
日文的「」有「勉強努力」之意。若將人生喻為四季,出生於民國十年的阿嬤,生命春天大抵坐落日治時期。她崇仰日式的嚴謹齊整,學習日文,接受皇民化,一如順服自己身為養女的命運。
原以為出手闊綽的阿嬤是大戶閨秀,後來才知本家位於新竹的她,幼年即被送養到永康,讀完小學就到仁德糖廠擔任女工。曾祖父見她手腳俐索,為人溫馴,遂牽起她與阿公一段姻緣。而「」這句話,也許就是她對自己恆常的勸勉。
婚後,綿長孕期持續九年,每天張眼就是數張嘴巴嗷嗷待哺。
彼時阿公追隨曾祖腳步,於糖廠爬升至小幹部,雖然收入頗豐,然而所得幾乎用來購置土地。是以孩子菜錢、學費,大都仰賴阿嬤替大學生洗衣的微薄收入貼補。
她月子尚未做完,眼睛盯看搖籃嬰兒,身揹周晬小兒,雙手必須不停歇的搓洗如山高的穢衣。長時勞動,使腰肢變得僵硬,此時嬰孩啼哭,竟一時間站不起身。她呼喚佇立前方的阿公,卻換得丈夫漠然從胸前口袋掏出菸,兀自引火點燃,天下本無事般閒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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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口中不停默唸,無數句交纏成一根拐杖,她憑此撐持起身。結束一番忙碌後,才發現胯下已流淌出一攤血。關於如何咬緊牙關,埋首苦讀人生大書這些事,阿嬤從不曾提及,是我長大後,好奇阿嬤過去才得以知曉。然而她也僅是淺提,語氣平穩,面容未起波濤。
阿嬤最大嗜好是推銀白小車遊逛市場。起初是為迅速購取魚菜蔬果,不過擺設珠玉的小攤逐漸攫住其目光。慈悲隨喜的觀音、大肚能容的彌勒佛,她謹慎放置掌中,凝神諦視,彷彿從中尋得一絲清淨,悲喜人生因而頓生新境。時月積累,佛逐漸從胸前墜飾位置,住進她心中。
與佛飾,伴阿嬤度過凝滯悠緩的育兒歲月。
菜籃車從承載食材,流轉為日常雜貨,再到旅遊行囊,逐步隨阿嬤壯遊,探索邊境。
阿嬤巡迴晚輩居處時,會順遊當地景點,而地圖,建置於路人口中。她先到站牌研究一番,遇疑難,便詢問行人,然後推拉菜籃車,坐上巴士,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輕巧,透氣,讓阿嬤讚不絕口的菜籃車是她的行李箱,陪她玩天下。
她巡境路線從花甲之年為始,直到九十四歲才因膝關節退化而暫緩。但探索腳步未停,改由每日讓大伯搭載至公園,坐看繁花似錦或秋葉結霜。她探詢哪裡有好人家,尋思替晚輩牽紅線。她親手勾織毛衣致贈孫兒,無論收邊或版型,均細膩專業,只是衣長不足。在阿嬤估量中,或許我們還沒長得那麼大。
而她珍愛的親族,一有機會就回湧身邊,像是我。我關心阿嬤吃食內容。阿嬤說,妳大嬸煮什麼,我就吃什麼。
「妳阿嬤真那麼隨和嗎?」阿嬤因跌倒住院,與大嬸於醫院聊天時,她忽然這麼說。
「人跟人相處本來就易有摩擦,可是也會因而滋生感情。」當我追問細節,大嬸如此回答。
返家後,阿嬤一向健朗身體急遽惡化,這兩年陸續進出急診。住進加護病房後,大嬸思來想去,仍通知了我。隔日奔赴病房,曾親暱勾牽的手臂此際布滿管線,像無數張嘴,正透過這些吸管,快速汲取漸趨耗竭的生命。於是我意會,來到最後了。
阿嬤讓我學會,別害怕去愛。即便過往不被愛,或愛了卻遭遇叛離,仍可以擁有愛人的能力。她一次次裝滿菜籃車,再一站站掏空所有。她推拉菜籃車,載回許多新發現,教會我探索邊境的勇氣。
菜籃空了能再被裝滿,裝滿的籃子便應要有給出去的豪氣。
再度接到來電。
結束儀式後,我與見過,或不曾謀面的親族齊聚,聆聽阿嬤故事其他章節。
她在與親人相處時光中撒下糖屑,於我們記憶裡醞釀甜蜜,一條條血脈因她而相繫連。
我一度認為阿嬤偏愛後輩中,耀眼的幾位。不過當我摩娑阿嬤最終回巡境時,慎重其事贈送的項鍊,明白無論愚騃聰慧,每位親人同樣受她溫暖拂照而發光,而慈祥的她更是龐大家族的中心。
我於鍵盤輸入她名姓,渴望尋覓出更多阿嬤的事情,網頁只跳出一筆資料。
是她摔倒後,大嬸用阿嬤及自己名義捐獻,廟方彙寫的感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