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那夜。
不,很多很多夜,我們在同一區跑多家酒吧,付過少少入場費後,手背上蓋滿各家入場章,不停出出入入,最後停在音樂合口味的那間。
剛滿飲酒年齡的年輕人,終於合法進入成人的夜生活,一連喝三杯,臉頰泛紅,心跳加速。
不記得叫了什麼,八成是Cosmopolitan這類菜鳥學點酒的入門飲。
擠進黑漆漆的舞池,重低音喇叭大放Toni Braxton舞曲版的Un-Break My Heart。
天花板的彩色燈光,像探照燈四處游移,侵入瞳孔,隨即飄向別處。不知裝在哪的刺眼白光,半秒半秒的快速發射,舞池裡跳著舞的人,半秒半秒地,在閃光中現出原形,像停格動畫,像幻覺。
耳膜隨著節奏,咚咚咚地震動。
整晚不停地扭,扯開喉嚨聊天,其實一個字都聽不見。
酒杯裡的時間過得飛快,還沒扭過癮,酒保喊Last call,貪得無厭再叫一杯,發覺嗓子都啞了。
舞曲收播,燈亮。
依依不捨踏出酒吧,彷彿從不知哪個多重宇宙飛回現實,我們在人行道愣了一會兒,晚風撲面而來,酒精退去大半。
在迷幻空間裡慢慢滲入衣服頭髮的煙味酒味冷氣空調味隨風飄散,鑽進鼻孔。年輕的大腿承載著年輕的身體,隨著三藩市高低起伏的地形爬上爬下。
「喔,餓了。」有人說。
感謝上帝創造唐人街,尤其是街上那間比酒吧開得還晚的粥粉麵飯館。
我們佔據邊邊一小桌,周圍都是抓緊夜生活尾巴的酒客,他們桌上有及第粥、炒牛河、蛋治、豉油王炒麵。
那時我獨鐘星洲炒米,炒了咖哩的米粉乾爽惹味,拌入切絲叉燒、蝦仁、芽菜、雞蛋、洋蔥和焦香的青蔥段。趁冒著熱氣,淋上大把辣椒油與紅醋,又酸又辣。
再配個凍奶茶。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可以吃那麼多,可是很享受,回家倒頭就睡,邊昏迷邊發胖。
室友J幾乎只選下午的課,因為清晨六點他就要起身去加油站打工。
這麼勤力的孩子,偶爾也不用工作。
J的越南華裔(廣東人)女友M,熱愛麻將,這晚,他們三缺一,拉著我湊咖,不賭錢的。
我懂得一點規則,打得很爛,那幾圈,其實我連「一圈」的定義都不甚了解,拖拖拉拉,不知為何玩得特別開心。
玩完的時間不上不下,深夜兩三點。
沈默了一會兒,又有人說:「欸,不如……」
去了Denny‘s還是鬆餅屋呢?
是哪家不重要了。
閉上眼睛就可以看見,那種美式餐館裡的美式澎澎頭女侍,無論褲裝或裙裝,都從身上縫有口袋的短圍裙,拿出小本本;老資格一點的嘴裡嚼著口香糖,從耳際摸出原子筆,為客人下order。
我一定吃了培根、薯餅、楓糖漿鬆餅與香腸。可以喝黑咖啡,這點咖啡因哪拉得住那頓紮實的早餐,一碰枕頭眼睛都睜不開。
隔天,住前棟的房東敲門罵人:「打麻將沒關係,你們昨晚太吵了。」
真不好意思,光顧著玩,影響了別人也毫無感覺。
住到會飄雪的地方之後,與人分租一間套房。
新聞說大風雪來勢洶洶,加上風寒效應體感將降到零下三十度,簡直是世界末日,趕緊去隔壁韓國城補給。
房間的隔離保溫做得不是很好,冷風偷偷摸摸由窗縫漏進來,穿上兩雙襪子的雙腳依舊凍冰冰,輾轉難眠。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望著重播八百遍的長壽警匪片「法網遊龍」,不停發抖,抖著抖著就餓。
打開廚櫃,手伸向熱可可粉,中途還是轉了彎,拿了旁邊的辛拉麵,放入泡菜、午餐肉、雞蛋,還有一些結球萵苣。
總算不抖,沉沉睡去。
一個冬天可以胖好幾次。
上禮拜。
趕工,擁抱熬夜。
沖一杯咖啡,決定不加牛奶。
依舊嗜甜,晚飯前忍不住流連便利店硬是買了檸檬塔,擺到半夜,敢看不敢吃。
不怎麼愛跟流行,可惜不知何時開始,腸胃悄悄跟上了最流行的那句廣告詞:「喝咖啡吃甜食讓你胃食道逆流了嗎?」
當然啊,最糟糕的時候還會胃脹氣呢。
學生時期多出來的N公斤花了N年消去後,宵夜幾乎成為上輩子的記憶。
偶有破例,也不再放肆,水煮蛋或鮪魚罐頭配一小包蘇打餅,要不乾脆更噁心一點,喝個什麼亞麻仁粉沖熱水算數,暫時成為一個味蕾麻木的人。
往年到這個時節,大食怪朋友開約吃鍋,食材點得桌面擺不下。火鍋每滾一次,瞬間便掃空一半,空盤子快速疊成小山,仍不斷增高。如此重複數回,等食物滿到喉嚨,再點一份米粉,耐心地看著那團白白的澱粉吸飽湯汁,眾人分食,一滴湯也不剩,是完美大結局。
任何事都不要過與不及,中庸之道是王道,從小大人總是如此譐譐告誡,但似乎沒有哪個小孩聽了進去。
我用最健康的腸胃,吃很多宵夜,長了許多脂肪;揮霍青春無敵的歲月,犯下各種不同的錯誤,再慢慢修正。
了解了,學乖了,就是此生最大的成就。
所以大食扣打用罄,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從前那些驕傲的「人間黑洞」,現在偶爾重出江湖,戰力已不如當年,桌上的空盤疊不成小山。
有人感慨地說,如果可以,想再年輕(大吃)一次嗎?
我才不要呢。
我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