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盈君
書寫停歇,為了看房。東奔西走、心事飄搖。
前兩年錯過一幢預售屋,今年再看,那戶沒有貼出販售的消息,倒是樓上樓下的價格已上漲一千萬。
親友都驚呼,說是投資客作祟。
這不就呼應了韓劇《月刊家》中男主角說的:「房子對我而言就是低價買進、高價賣出,三年後所獲得的賺頭,是妳一輩子工作都無法抵達的金額。」
但我心裡則吶喊A house is not a home,如同女主角所言:「下班後有個可以讓身心安頓的地方,就是我要的家。」。
朋友知情,勸我遇見困境更要往前衝,不要留在原地哭。這幾乎成為近年來慰藉失意者的術語,或者有言「不要為難自己」諸如此類等等。
撐傘,走在被雨洗滌過轉為黑黝的柏油路上,我知道還有一把護衛的傘,稍微將風抵擋在外,我於是不像蒲公英到處流浪。
然而回到租屋處打開冰箱,火龍果第二天就生白黴,忍痛割捨。數週前買的義式番茄醬轉開後,蓋緣已生有青灰詭物,不疑有他繼續放入冷藏,只是隔幾日想沾塗食用,紅醬中竟浮泛一座霧白之島。回想前幾週到朋友家作客,大型的冰箱比人還高,冷凍庫在下方,一打開,堆滿美式賣場的北海道冰淇淋、pizza餅皮,再上一層則有鮮紅青綠的蔬果,女主人端來西洋梨剖半,上撒薄膜肉桂粉,嚙咬,夾含酸奶入口,頓時讓我以為置身在某種斜切角的異時空。
然而朋友來,我無法如此招待,僅能外食,可疫情洶湧,吃一頓飯吃得人心惴慄。幸好他們沒把我的窮酸作一回事,還常常為了茹素的我選定餐廳,我們於是吃過素食火鍋、印度烤餅素料理。
於是家,我渴望。
孩子來租屋處,我只能讓他在書桌上用餐,六歲的年紀已能自食,但我得立守一旁隨時留心他掉落的米粒,然而他的小手時常沾染調味,又喜到處摸索,一會兒檯燈油亮,桌面也似上漆。我常為此苦惱,潔癖(害怕蟑螂出沒)時常點燃我的微慍。孩子已經盡力配合了,在用餐後讓我以肥皂洗滌他的嘴巴,換件乾爽的衣服倚靠床頭看電視。租屋處無法將餐廳臥室區隔,更別說有客廳,疫情間無法在外用餐,這是時局如此,我盡可能在迂迴的情節中尋獲好的結局。
但是心裡仍然傷感,總幻想能為孩子做頓飯或一起玩料理,自己口味又不耐外食的煎煮、過分調味和油膩,然而至今無法如願,如願在有廚房的家屋做頓夢幻料理。
前陣子讀到莊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素,德之至也」然而要安,真難。我對他人噴灑怨尤的訊息,然而只是加深無窩宅的哀怨,時時復刻,憾恨越鑿越深。
夜晚上網尋房,隔日隨房仲四處去,烈日曝曬,終有哀苦。返家後繼續上網查看是否有適合的物件,越看越覺得價格高不可攀,而可攀的價格,又遠在五公里外,對於只是個小驢馬騎士的我則多有不便,何況北城最著名的狂風常常讓我的航道偏移,每回如此,總讓我在心底念佛號以求心安。
夜晚心焦,於是睡魔不來找,我閉眼然而神魂滯留網路,睡眠傾斜成北歐的夏季晝長。
幸好昨晚無意間翻閱多年前的筆記,筆記上莊子提點我,原來自己一直在人生河道逆流而上,若果如此,房無法購得也只是命途,那麼多一個砝碼的重負不算什麼。
筆記還寫:「昨晚連續跑了五十分鐘後,心較安適」,原來跑步曾拯救我。確然我很久沒跑步了,疫情隔離我,然而這筆記是種暗示,它嚷道:「現在可以開跑了。」據說多巴胺是累積的,於是打算慢慢加溫,連走帶跑完成三十分鐘,若狀況差就先十五分鐘晨跑,下午再追加。動起來總比沒動得好。
跑著,心裏就綻開向日葵,慢慢愛上喘氣、流汗;再若身體無法承受時,就能體會熱愛健身的三島由紀夫說的,這是一種死亡的感受與儀式。也許跑步的我亦只是事先預習,痛苦席捲,然而一旦撐持,身體從感知找到平衡,最終將獲得狂喜。狂喜,包含一種自己挺過難關,反饋回來的自信。
這些天到附近書店閱讀,我挑取一本,靜坐台階上,心想一天閱讀幾篇,慢磊,終能閱畢。後又遊晃到兒童區翻閱精簡版的名著,字大且附注音、插圖,於是耽溺在求學時光被教科書淹沒,而無暇泳渡瀚海書籍的匱乏,文字慢慢將我從地獄提舉到人間。
我於是越來越少噴發負能量,當然它偶爾仍來襲擾,我於是持續閱讀跑步以力抗,且漸漸深信朋友那句要我安心、耐性地等候。
那麼就繼續安之若素吧,孩子可以過夜,若我的租屋不宜時就帶回故鄉,讓他和外公外婆培養祖孫情,順道領略小鎮風光,或在廚房來個親子滿漢宴席,等疫情褪化後再帶他旅宿台灣風情。
至於房子,大不了搬到偏鄉,通車或開車上班,在靜僻處滌一身無憂,與草野作伴也沒有不好。喜歡閱讀就下班後待在那日系書店直到雙眼疲倦再走,飽滿書中的蜂蜜文字換得一夜好眠。
我想,生活大致能夠如此。突然想起多年前讀過身陷經濟困窘的家庭吃麵度日的故事,後來一家人也就度過危機了。我想,在買到房子前,我也能找到安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