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海上花,或海,我渴望回歸的地方

■談炯程

我成長的那座小縣城,遠離大江大河,如同一粒飽滿而溫熱的玻璃珠,它封閉在虛胖的邊界線中,其上遍布蔥郁的划痕,卻又在記憶的鐵匣子里哐當作響。每至盛夏,傍晚,琥珀色的夕陽它護住隱秘的核心,我們這些孩子,就像瘦弱的筆划般被包裹在縣域,把童年掰開,一爿爿種進田字格。於是,我們想出去,去到盡可能遠的地方,如同用以蠟封緘的翅膀接近太陽而墜落的伊卡洛斯。或許,從北方來的朋友,一時喜歡南方小城市的徐緩與霏霏細雨,不久,當他們發現這裡氣候與人情的黏稠,他們也會想要離開,而他們又是喜水的,便常沿江河寄居。我的故鄉有湖,或者更精確的說法:一座如年久失修的指甲般的水庫,除此之外,便是池塘、運河、護城河,都是些人造的水域。

 

那些由水孳生出的人,有些住在船上,有些住在池塘邊窄小如火柴盒的鐵皮屋。之於少年的我,他們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強光手電與犬吠織成的世界。夜裡,從我粘滿鏽痕的後窗向外看去,一根根巨大的光柱縫合著夜的尾鰭,星光落在塘面,墨色的水草在塘面下經幡般拂動。鄉間夜晚難得寂靜,星星彷彿因為整夜整夜的犬吠而失眠,而假如沒有星星,高懸於此的滿月也一定是一枚浮腫的鑼。

 

然而,我卻一直想見一見海──赤裸而素馨的海,我像孩子似地痴迷於那被拴在地圖上,被經緯線的格子馴服的藍色,而幽暗海水中有豐贍的意象:鯨魚、海嘯與永無盡頭的遠航,足可以填滿一首詩。當我在大巴車上經過杭州灣,看到那宏闊的白色在如結蒂那樣細密的水霧中升起,這是我第一次見海,隔著過曝膠卷般的窗玻璃,枕著朦朦朧朧的睡意,在駛入暗夜的車上,窺視這被攬進大陸的一灣海水:它似乎只是從海神三叉戟上落下的小小一滴。但當我在手機上打開地圖,發現自己正在跨海大橋上移動時,依然有種驚奇感。

 

大概池塘的性格與海大不一樣。我們安於扃閉、內傾的生活,安於夏季小屋內潮濕濃重的油漆味,這氣味像打翻在地的可樂一樣變得黏膩,我們安於柵欄般的答題卡,安於在這粉色的柵欄後捕捉錯別字,安於那被修正帶塗改的,安於那騎在瓜子殼上的語言。但大海,正如瓦雷里說的:「永遠在開始」。我看過NHK的一部紀錄片,講海上絲綢之路。鏡頭下是80年代的泉州,一艘中式帆船在昏黃的海面滑行,一瞬間我彷彿回到百年前,製作那中式帆船的工藝竟一脈傳了下去,直到8、90年代才徹底被汽船淘汰。也許我們南方人的血脈中同樣有著漂泊的需要,即使乘波利尼西亞式的雙體獨木舟,亦能踏遍四海。而像我這樣身處內地的人,只有在暴雨中才可以體會到漂流的快意。我和小夥伴用裝蛋糕的白色塑料泡沫,裁出小船的形狀,用燒烤簽子做桅桿,塑料袋做帆。如此做成的小船,被我們放入排水渠中,暴雨時刻,渠中的湍流便如孩子們抽血時,扎了皮帶的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於是小船一路顛簸,我們也穿上雨衣一路追趕。

 

於是你便一路向南方,更南方去,在上海、南京、武漢,在那個國家的每一個城市生活,把行過的里程都錄入到你的眼睛裡,於是你便要離開,因著那海的召喚,逢著那機翼上的亂流,令人憑空昏眩……于是你便到了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