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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淚捻龍鬚

文/陳南宗 插圖/國泰

 米粉湯的滋味,總勾起我對皤皤白髮的記憶。

 

時序來到盛夏,天地合扣成沸騰的鍋爐,正午空氣持續焚燒,熱浪從反覆開闔的門口不斷湧入。照例,展覽館的人氣隨著室外溫度直線攀升,訪客踩著發燙的腳印魚貫走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這樣也填滿不大不小的卅坪空間。

我明白,熱汗淋漓的軀體渴求避暑的涼蔭,遊嬉後的慵懶心靈只圖個暫時的清靜,壁面上的泛黃老照片或可增添一點懷舊興味,但頂多作為渡假旅程的小插曲。啊,我確實理解這種過客心情,因我也曾如此親近又如此疏離眼前這一門老行業,在我僅識得其皮毛的少年時代。

但我不敢或忘,地方政府供養這棟有著舒適空調的建物,自有不容輕忽的任務目標。身為米粉產業展覽館的義工,我有責任去與現實對賭,而展場的珍貴文物便是籌碼,以現代視界構築的瓦礑屋脊之下,這些古早物事如此努力守護著昔日的生命情調,我若不以螳臂攔阻善忘的車駕離去,還能留下什麼?輕悄悄地,門扇再次被推開,門樞懸吊的風鈴錚鏦作響,似是給我的回答。一群小學生從屋外的騷動光影裡走進來,雛鴨般的可愛隊伍,領頭的女老師亦像個孩子,稚氣未脫的容顏掛著笑靨,如初綻的向日葵。難道,這即是對抗阿波羅神的秘密武器:年輕?

衣裙款擺似揚起一陣春風,為滿室帶來盎然的可能性,每一件古物的表面皆泛著光,遙遠的傳說從昏沉的午寐裡醒來。我敬謹地為這批貴客細訴米粉寮的歷史,勉力抑制內心的興奮,假如現場有一面鏡子,那鏡中的男子必定雙頰酡紅,如痴如醉,就像一個正為異國使節展示國寶的殷勤史官。在這種時候,我便認定這些訪客就是老天爺的信差,前來向所有館員傳達一個訊息:堅持下去吧,教人們懂得飲水思源,生命更顯出意義。我想,福伯肯定深有同感。

身為展覽館年紀最長的義工,同時也是館內諸多文物的捐贈人,福伯,這位滿頭白髮、臉膛瘦削的米粉業老兵,在眾館員心目中樹立的形象,與其說是崇高,毋寧說是博大,就像深不可測的海洋。畢生青春都獻給一門技藝,從日據時代走到民國紀年,福伯的生命早與那雪色的千絲萬縷緊密繫結,宛若胎兒與臍帶。關於米粉,他總有說不完的故事,看似簡單的一線,他卻能從中拆解無數脈絡,如翻花繩一樣變出許多精采節目,又如捻龍鬚,呵氣一捻,就捻出一整部匠人神話的想像。在同行眼中,福伯擁有呼風喚雨的實力,寶刀未老的他,始終像是航船的艏尖,經驗豐富的舵手,熟稔這片白色大海的每一道湧浪與暗流。都說他是米粉寮引用電動石磨的第一人,早年在溪埔曬米粉的日子,他有如一具精準的氣象儀,預知晴雨乾濕的神奇本能,至今猶為後輩津津樂道。

如此人物,見識遠遠超越紙上談兵的我們,館長且視他為鎮館之寶,民俗舞台上的明星,姿態卻是謙遜而低調。

 

記得福伯第一天報到的情景,他與眾人鞠躬握手,皺紋橫生的臉上堆滿羞怯的笑,又隱隱流露出一股滄桑,模樣就像個不善交際的老工匠。其實在場同事都知道,眼前的長者擁有業內諸多頭銜,手上亦掌控多家工廠,儼然成功實業家的典範,館長向他索求名片,得到的答案卻是一句抱歉,福伯不好意思地說,老早戒掉隨身攜帶名片的壞習慣,他來這裡是想做公益,回饋鄉民,順便幫自己積德,因為虧欠社會太多。我相信那隻長滿厚繭的大手不會騙人,那掌心盈握的溫熱,指節傳來的力勁,一一化為鐵證。

然而,傳道授業未曾倦勤的福伯,此刻怎麼不見蹤影?按照規定,義工得在午休時間輪值工作,俾便正式館員外出用餐,我已堅守崗位好一陣子了,他為何還沒出現?是有什麼要事纏身嗎?罕見的狀況,教我心內升起小小的疑惑。

彷彿心有靈犀,小貴賓們即將體驗館內最受歡迎的DIY時間,福伯終於現身,及時趕上由他擔綱的大戲。汗流浹背的他,模樣猶似剛經歷一場戰爭,難以言喻的悽惶與倦疲,忽忽掃過眉宇之間。發生什麼事?我正欲開口,卻見他遞過來一袋重物,淡然自若的語氣說:不好意思,臨時處理一些私事,耽擱上班時間。這裡有消暑解渴的冷飲,待會兒請大家喝。

總是如此,必須等到霧靄消散,險巇的山路才顯露出來。攀上人生頂峰的福伯,究竟吃了多少苦頭才攻佔山頭,站在山下的我未曾理解,更難以想像。

 

那天的剩餘時光裡,福伯一如往常表現稱職,為訪客導覽解說,帶領他們親炙米粉工人的甘苦。後來,在示範那部人力米粉車如何把蒸熟的米粿壓出細緻綿長的米粉,學童們無不為這個魔術戲法而驚奇雀躍,福伯亦忍不住開懷大笑,那笑聲洪亮清澄,如肺腑湧出的活泉,也就是在這一瞬刻,我瞥見福伯眼角的淚,悄然無聲地發光,像暗夜中的星子。那是快樂的,抑或悲傷的淚滴?舞台上的大師向觀眾低頭謝幕,表演已經結束,我仍沉浸在臆想的劇情裡。

在發什麼呆?曲終人散,展場又恢復靜寂,福伯的一聲詰問突如平原的落雷,教我猛然醒轉。我探尋他的眼神,企圖挖掘藏匿其後的心事,只見禪味十足的微笑如漣漪散漾,福伯驀然旋身,又從他的行囊取出那串念珠,低聲默數起來。

「心水湛盈滿,潔白如雪乳。」出自《大日經》的詩文,正是福伯的念珠予我的印象。潔白如雪乳,質地溫潤光潔的白玉珠,用一條細而堅韌的紅線穿連成串,即為殊勝法器,精神力量的源泉。心水湛盈滿,是何種機緣,教昔日的米粉大亨搖身一變為今朝的布衣居士,湛然心湖上的倒影,又映照出何等玄奧的風景?

往往,在庶務的空檔,參觀民眾稀少的時候,福伯便會安靜趺坐角落,把自己與世界隔開,全神貫注在心口合一的祕儀上。雙手合捧念珠的他,神色肅穆,腰背挺直,調勻吐納,脣齒摩擦爆出氣音,極輕極重的心咒佛號,不斷在空中滋長縈繞,漸漸拱起一座音牆,牆內的福伯盡可專心誦唸,同時撥動手中的白色念珠,一遍又一遍,虔心發願,迴向功德,如此週而復始。

 

是為了謝天,感念上蒼的恩賜,事業有成的老工匠甘心奉獻,以無盡的祝禱?或者果如斯言,為了彌補虧欠,汲汲營利的生意人終有所悟,煩惱無邊誓願度,要以千萬遍的修行累善積德,迴向芸芸眾生?謎,真是個謎。我無法假裝不好奇,也曾小心探問,但福伯的說辭總像滑溜的米粉條,才送到嘴邊,又掉進混淆的迷霧裡,平白吊人胃口。於是我說服自己,感恩與愧欠莫非只有一線之隔,受者皆有賴施者的付出和犧牲。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暮年的福伯幸能覓得安頓自我的妙法,倘若持咒誦經能助伊填補心中缺漏,不也是美事一樁?

然而矛盾,有如海面漂浮的一座冰山,晴空飄來的一朵烏雲,不時折騰人的神經。要怪我太敏感嗎,當更深地睇視眼前的老人,胸口就沒來由的壓覆著這般的矛盾。應是數算念珠的福伯太認真也太嚴肅,其面部氣色如枯槁的秋菊,看起來有些苦悶;而被福伯執持的念珠是救贖也是桎梏,那雙飽經風霜的手攫住它,像溺水者攫住岸邊草莖。有句俗諺這麼說:「嫁入米粉寮,沒做死也黃酸」,或許,學徒出身的福伯未曾忘卻一路走來的艱辛,時移事往,他仍在與自己的命運拔河,只是手中的米粉條置換成念珠,他在這頭,命運在那頭,不斷拉鋸,彼此牽扯,怕今生沒能分個勝負。往往,我恍惚這樣想著,年輕的福伯便從牆上的舊照片裡走下來,偷偷與青春消逝的自己換了哨,剛毅的靈魂困守在衰頹的軀殼,猶不服輸地掙扎前行。到底,要航向何方?老船長依然緘口不語,任憑感官逐漸熹微,羅盤瘋狂旋轉,隨行船員的尖叫衝上天際,他仍靜靜地,靜靜地編織一個人的海圖。

若非有那麼一天,即便耐煩如我,料必也要躍下甲板,當個棄艦潛逃的水手。

記得那一天,是子女歌頌父愛的日子。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父親節,展覽館循例規劃活動,冀盼親子同遊,扶老攜幼前來重溫往日的美好。超乎預期的,參觀人潮如浪湧入,工作夥伴忙得不可開交,但無一句怨言,每個人的臉上都散發光彩,像春天播下禾苗的農夫,勤除雜草,施肥灌溉,終於到了秋收季節,放眼望去,稻穀飽滿結穗,粒粒俱是心血結晶。然而,在歡笑收割的隊伍裡,眼尖的人都注意到了,有張臉鬱鬱寡歡。像是慌亂地低下頭來,不敢承認做了壞事的小男孩,福伯,小心翼翼地躲在亢奮的氣氛背後,迴避周遭視線,雙眉緊蹙,似可夾死一隻蝴蝶。為何心事重重?心直口快的同事大姐追問他,始終垂首抿嘴的老人緩緩抬頭,幽怨一掠而過。接下來,兩人展開近乎耳語的交談,旁觀的我只聽得「兒子」兩字,福伯察覺第三者的存在,飄過來的眼神,竟像直視獵人槍矛的鹿,我還來不及潛入其幽微心谷,他便倉促逃進熙熙攘攘的人群裡。

那一天,福伯徹底遺忘他的念珠,留它躺在布包底層,讓溫潤光澤被微涼的黑暗包裹。等到暮色降臨,展覽館送走最後兩位客人,那是一對年齡差距甚大的父子,才剛成年的兒子攙扶行動不便的老父親,相偎的背影緩緩溶入夕陽餘暉中,怕與那位父親年紀相仿的福伯佇立騎樓下,悵然若失的,對著漸行漸遠的父子輕聲喃喃:慢走,慢走……。我再也忍不住了。把一罐冰沁的啤酒塞進福伯的手心,一屁股往露天咖啡座坐下,等。

「小子,你就是不放棄?」

於是,福伯只好長嘆一聲,也搬了椅子坐下來,嘗試填補我心中的罅隙。

初始,時間彷彿停格,福伯與我,雙雙陷進各自的沉默,只有館前栽植的那株鐵樹,悄悄拉長身影,像宿命,一吋又一吋,不停向我們迫近。幾口黃湯下肚之後,福伯才肯解械,開啟他的述說,但第一句提到自己的兒子,目眶便已濕透。原來,鐵漢柔情,更觸景傷情,念茲在茲都是誤入歧途的親生骨肉。福伯哽咽地說,都怪自己怠忽父職,孩子今天才會闖下大禍,被關進勒戒所;他又說,原本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勇敢又獨立,他哎,敢跟大人頂嘴,雖然母親早不在身邊,又沒兄弟姊妹來陪,卻不曾聽他喊過孤單……小子你告訴我,是不是我一廂情願,沒有擔好父親的責任,孩子才會淪落至此?

我無言,明白自己僅是宣洩情緒的窗口,若真如此,盼望窗邊會有一盆石斛蘭,足以撫慰一個傷心的父親。福伯以一串念珠為吸毒的獨子祈福,更為自己悔罪,愛恨交織的牽捻彼端,是望子成龍的意志,也是一名勞動者的辛酸。

而黃蒼在上,捻龍鬚的人啊,你要如何牽引這頭崢嶸神獸,又不觸其逆鱗?

福伯看著我的眼睛,搖搖頭。像註定好了的,陰暗幽深的夜從四面八方襲來,幸而有月,那一枚皎潔明燦的光輪,就像永恆的白玉珠,繼續為赤手馴龍的老父親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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