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洗鞋子

■夏靖媛

蹲踞廁間,取出水盆,打開水龍頭,才想到沒拿那雙已變灰的白鞋進來,跑去找來拎著,然後扔進水盆中,心知盆裡有水管不斷湧出的水,那流動的聲音,將淹沒這雙鞋落入水中的撲咚聲。

撲咚、撲咚,幼時的我,極愛聽物品落進水裡的這種聲音,閉眼想像被扔的是記憶中的一枚許願幣。有一次,大人們帶我到廟裡的許願池前,遞來一枚錢幣,我模仿池邊眾人,雙手合十像是認真在祈禱些什麼,然後謹慎地將錢幣往前扔去,眾聲喧嘩中我確實聽見了又大、又清楚的撲咚聲,於是笑了起來,抬頭跟大人們說,這個聲音好好聽噢。我不喜歡洗鞋子,不得不洗時,我便會回想在孩提時聽到的那個令自己愉悅,東西落入水裡的聲響,把這個換成那個。

我的鞋子從來不多,因為腳很挑鞋,自小如此,即便祖母並不會吝於買鞋給我,鞋也總是送人或被擺著居多,有一回穿運動名牌新鞋去學校,有穿襪子,腳還是痛得很,一跛一跛地走回家,脫下鞋,一點血漬,祖母為我脫下襪子,看著幾處磨傷,笑著問,「你只能穿舊鞋子嗎?襪子沒破,腳丫倒傷了嗄?長大了以後會不會變好呢?」

所以,經常在出門上課前,新鞋與舊鞋,我一定挑還能穿的舊鞋去上學。又一學期,換了班導,入教室需脫鞋,一只只鞋停泊在教室門外,並橫排成序,可能我和另幾位同學的鞋總是灰撲撲,被老師點了幾次名,「某某某,還有某某某……,回家把鞋子洗乾淨,不要偷懶,我會打電話給你們家長。」那時我們分別像異軍被抓到般起立,瞬間,看到好多錯綜複雜的眼神飄過來,不免地感到難為情,甚至心裡有股莫名的羞恥感自此孳生。

洗鞋這個功課開始於我的人生中出現。

想來祖母也不擅長刷洗鞋子,她的腳同樣容易破皮,正式場合總穿那幾雙只須擦拭便光亮的皮鞋。日常穿便宜的鞋子,舊了就再買一雙同款,那不會使她腳破。也許便是如此,所以她沒有多教授如何刷洗鞋的技巧給我吧。

四年前我的左肩近端肱骨骨折,後來因神經系統連同此傷受損而留有殘疾,洗鞋子這件事更令我不耐煩,出門,倘若瞥見人們目光向下移後似乎露出疑惑神情,我便感到十分不自在。小時候每回洗鞋子,我都彷彿力求近新的潔淨感,大力地刷,不用多久就沒了力氣。而祖母總在旁叨絮,該當做什麼事就該當盡力完成。我一向使用慣用的左手拿刷子,聞言後便會使勁地刷,然後又喪氣卻又不肯服輸,因為怎麼洗也不會恢復全然的白、新。於是我總是看著很像沒洗的鞋,敷衍著自己,原來舊鞋就是舊鞋啊,再怎麼洗還是舊舊的,可以穿就好了吧,穿著不會腳臭,穿著舒服嘛。

我把水管用重物壓在盆底,繼續蹲踞。聽著水流動的聲音,忘卻許願池的影像,眼前只有這雙灰撲撲的鞋。受傷的手實在難以出力,我磨練著另一隻手,緩慢刷洗,回想倘若祖母此時在旁,仍會出言激勵我吧。雖然祖母不在了,我仍能想像,比如,一隻手不行還有另一隻手之類的自作排解,然後我就會因此振作起來。

使勁刷洗半點鐘,盆裡的水漸漸不再透明,污漬如同塵勞,慢慢地流出盆外,極少部分留在了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