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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雪漫紅白
〈青春異視界〉 文/陳桐 插圖/國泰
雪,輕輕地從九霄穹頂曼舞而下,染白了我額前縷縷青絲。暗自記得初次賞雪的時日,時間的大手將盛夏蒼翠的山巔,頃刻間便塗抹成一幅水墨畫卷。青翠的草地一瞬間變成了聖潔的雪域高原,只剩下雪下隱隱約約的暗紅,地火一般地流轉著,灼燙著,無邊無際的雪原。
這是四川與西藏的交界之山,它聆聽了太多旅遊者初入高原的驚嘆與讚美,也見過太多的朝拜者匍匐著,誦讀著經文。它的身上背負著皎潔的白雪,身下蘊含著溫熱的地火──正是這種溫熱滋養著山上的紅花綠草,讓一切都充滿了生機。
這座山口是永恆的戰場。翠綠與潔白就在這些灰白而粗糙的流石的脊背上廝殺,不斷的有一抹抹鮮紅滴落,隨即便被雪花掩藏。白雪緊緊地抱住翠綠的身軀,用盡全力的壓在她柔軟的身體之上,一次又一次奮力的衝刺著。汗水匯成一道道溪流,一縷縷,緩緩的撫摸著山丘,滋養著柔弱的翠綠。
百里寂寥無人,唯有風聲在耳畔喘息。柔軟的雲朵中,一扇小小的破天青的窗口透過了幾縷透明如玻璃一般的陽光。砂糖一樣的雪粒被烘烤成蓬鬆而柔軟的棉花糖,七彩的絲線在空中自由的舞蹈,編織出一顆晶瑩而又脆弱的愛心。
山有自己的隱晦與皎潔,人生亦然。
在這裡,我曾遇見朝聖的你,那時你正和其他僧眾一起,身披破舊的暗紅袈裟,念著經書像西藏朝拜而去。你年輕而又強壯的身體一次次匍匐在雪地之上,眼神是那樣投入,那樣虔誠,如聖湖的湖水,沉靜而皎潔。
然而,在你抬頭,凝視我的那一刻,這一切都被打破了。
如今,我佇立在山口,目光穿過一層又一層的山脈,遠遠地望向那個遙遠的天邊。
我看不見你,但我知道,此刻你就在海子邊。白雪在天空中紛亂的飄灑,又安安靜靜的堆積在你的你的腳下。手中的香一陣陣明明暗暗,雪地上的腳印一行行深深淺淺。大小不等的石塊上纏著彩色的哈達,歪歪斜斜的支撐著一座祈福的瑪尼堆。你虔誠的跪在聖湖的面前,任由潔白的雪花似哈達將你全身裹滿,閉目不言。
一陣風忽然掠過,天地間霎時一片乳白。風馬圍繞著湖邊奔跑,瑪尼堆轟然倒塌,石子在心湖中蕩起了波紋。潔白的原野消失,原來每一塊巨石上皆是火紅一片。赤紅的苔蘚早已悄悄紮下溫熱的根系,只等這一陣春風。你睜開比湖水更清澈透明的雙眼,對聖湖喃喃念著我的名字。陽光自白雪中伸出溫熱的手臂,擁你入懷。
慾望能被隱晦,能被壓抑,卻永遠不會消失,如同雪下的春草,一陣風吹過便會甦醒,重新給山脈點上生機的碧綠。世間的風月,怎麼能抵雪下的暖陽和春風。
我的雙腳深深的陷入了積雪,好像紮下了一條條根系。恍然間,我好像又看到你三步一跪,正磕著長頭緩緩地向我走來。熟悉的對話,此刻再一次湧上我的心頭。
「你們,究竟是為何,轉山轉水,不肯停止?」
「我們?有些人想在人間領悟一切,破繭重生;有人想遠離塵世,還清本來面目,心絕去來緣;還有人只是想登過山嶺,否則他的歲月便永遠躁動,不肯安息……」
白色的雪浪中,金色的風鈴聲緩緩響起,似乎是人生的畫卷,正在被慢慢拉開。
「那,這條路,有沒有實現你的願望?」
「或許有吧……我漫游過無數山川,看見過了或青春或冶豔的面孔,聽見過了純粹或放浪的聲音,見過了燎原業火,也見過千丈冰川。我感知到我的宿命就是在山嶺間遊蕩,於是我便選擇安歇在路上,心絕俗世……」
你又一次沿著玉帶一般的公路不斷的向前朝拜而去,夕陽在他的身上折射出橙紅的光芒,好似萬道霞光加持的袈裟,神聖而璀璨。
我跑上前去,問出了那個一直凝滯在唇齒間的問題。
「可你終究沒有做到。現在你抬頭,看見的是我,不是佛,對嗎?」
那具看似永遠不會停歇的身軀僵直了。萬道霞光緩緩的碎裂成粉末,風鈴的聲音也被寒風捲走。在一片昏暗之中,在狂風與暴雪夾雜的山口,你的眼神燃起了慾望的火焰,那雙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好似在雪地中茫然覺醒的人在痛苦的掙扎。
「是的。只可惜我今生已經許給了佛,希望來世你能記得等我。」
此刻,你不是僧,不是佛,而只是二十多歲的一個,普通的,黝黑的青年。
我愣住了,雙眼被你眼中的火焰灼燒的落淚。我想說些什麼希望你回歸人間從此長相廝守的話,但卻終究沒有說出口:來生太遠,怕是寄不到諾言;而今生我只是個外鄉人,是偶爾至此的遊客,無法陪他走未來的人生。
「你還是忘了我吧。」
我們是兩片下雪的雲朵,偶然間在山間相遇。但雲朵終究不能永遠停留,我們也終將會離開彼此。我無法替你下你的雪,你也無法發掘那些我雪下的慾望與愛情。既然無法相守,那便不要掙扎。相擁相纏,不如一別兩寬。就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便約好了要一起走散。所以後來沒有相聚也無需覺得可惜。
你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山路盡頭。我則好似大夢初醒,只剩下一些細微的感覺。它們就像山野上的紅與白,即使曾經被大雪覆蓋,也終究會捲土重來。
只希望到那一天,我們不要遺失了那些我們最寶貴的隱晦與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