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
小雞家族每天兩三回蹭過石板屋。爪印亂,大與小、輕與重,更要緊的是走兩步、退一步,路徑常不向前,而為弧形擴散。我多麼無事,才能陪看一群雞,數牠們白裡透青、斑駁黃中瞄幾絲紅影的毛色。
在牠們終於走遠,低頭辨看爪印,一個垮掉的棋盤、一副散掉的棋子,我踢了踢一顆小石子,它並沒有滾進水溝。屋子裡缺幾隻雞毛毯子,用來灑掃窗櫺旁、地板上的微塵,伙房裡缺肉食,如果我能有一把尖刀,勇敢劃開雞脖子,拿一只碗盛血,學母親與被她縛住的雞,在一陣對峙以後,煮湯或炒都能有料。
我沒有把口腹奇想,告訴正在逗雞的兒子。
雞家族成群結隊的張力,大過六月底的西莒島日頭,午餐後等待牠們結隊而來,備好昨晚沒吃淨的蝦味先、洋芋片等零食袋,撒在地上葷素難分。雞群茹素嗎?如果是,該屬桌邊素,吃得聒噪,讓我們相信啄食其樂無比。
這是一個理想的時間。我把編輯工作辭了時,正好應邀到馬祖西莒島駐縣,兒子正值大學考試後,有一個長長的暑假等待消磨。未來可能眨眼就到,可是擺在眼前的是雞隊伍剛剛離開,而蝸牛終於從外牆爬上來,賴在窗戶邊,不再動一下。
花一晚爬行一米,是快還是慢?可是垂直上行,以攀岩論,更勝《不可能任務》裡的湯姆克魯斯,牠成為房間的一員也有幾天了,雖然非常邊緣。
我把藍芽音箱放置一樓窗台,每天我都在計量,手機離它多遠,它才會模糊斷訊。量測並非必要,但成為危險又懸疑的戲碼,有時候才到路旁就斷訊,有時候可以堅持我走近下一座屋子,它才嘎然失聲。
西莒駐縣的源頭,我竟無法細數。很可能很早就認識醫生作家謝昭華結的緣、或者某次飯局結識縣府秘書劉枝蓮的緣故,難道是多年前我來已來訪東莒、西莒,事後用七則短文、七張照片寫就〈七說馬祖〉,讓縣府覺得這傢伙可靠,可以再寫幾篇……
雖然沒找到源頭,我還是來了。而且,一來就奉上一場災難。我非常盛重、自以為澎湃地獻上國際機場購買的大盒巧克力,在一個午後慵懶時光,期待駐村夥伴打開它,然後欣喜分食。那是送禮者最大的回饋,當收禮者眼睛閃亮,刨出火花時。
我怎麼也沒想到掏金購買、辛苦帶它到基隆港,登台馬輪,再換小船乘風破浪三十分鐘,巧克力們終於不支倒地,面貌模糊,且彼此吐做一團。「冰起來、冰凍起來,天氣太熱了……」夥伴們善良,擠出酒渦,移挪冷凍櫃,約好隔幾天再食用。我想像巧克力被冷鋒急救後,可以恢復舊貌。
東莒島的大埔村已經引進社區營造團隊,一位社會系畢業的女孩擔任負責人,組織住宿與飲食安排。石頭屋一律沒有冷氣,是出發前已經說過的事,但必須加入生活公約、兩兩一組負責晚餐炊食,則到了才知曉。廚藝差,伙房材料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愚夫。不過,我為了讓兒子體驗共同生活,秉持犧牲態度,長噓一口氣,一半是嘆氣、另一半也是嘆氣,加入公約生活。
好消息是第三天,來了一位餐館界大廚,半禿、蓄落腮鬍,個子精壯。我誤會他的來意了,他不為夥伴們的烹飪而來,肩負考察任務,給予社區營造者飲食謅議。他的大廚身分沒有讓他多煮一餐,倒是在他的值星日,我們能目睹平凡材料如何浴火重生。
我本來要以酒相誘,提供高粱酒、啤酒,免除廚房勞務,但主持人拒絕,她為我陳述大義,我回到國中時期,成了個半老小孩,專心聽取來自各地真正的大孩子們,聊他們怎麼愛上大埔村,如何輪轉雙腳成為觔斗雲,有人剛從澳洲回來、有者才下西藏沒幾天,我唯一可以自誇的只剩年紀。而萬一比對成績與年紀,又會發現我只是歲月的空包彈。
我將一切隱憂隱了下去。面對父母質疑,何以老大不小,還衝動辭掉工作,我以駐縣活動搪塞,讓他們相信,只要有水就能駛船。
除了石頭屋周圍,我跟兒子最常走的,是連結大埔村市集的蜿蜒山路。有個低漥處植有相思樹,不知名的前輩夥伴以童軍繩綁了許多個吊床。我在這兒度過許多個下午,常是帶一本書、一只保溫瓶以及驅蚊藥膏,便往這裡尋來。五六只吊床常是空的,太陽高掛、藍天空曠,樹梢的綠落下來,都挾帶微風,躺下看書,文字一個個都走得很慢。
那些個下午,我在幾個章節中打轉,如雞的亂步,讀過的文字沒做記號,得讀上八行、十行,才恍然那是昨天的故事了。今日事該從哪裡開張?在日頭下、在一種搖晃中,偏偏陽光已經移轉到我額前,我嘆了一聲坐起來,尋一個蔭多的吊床。
有幾次巧遇年輕的主持人。第一天微笑招呼,第二天她開口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流浪到底是闖蕩還是放逐?我微喜。這些佯裝世故的小大人,心頭也有小的時候。我一出口就嚇壞自己,音色低沉、音線寬宏,我回答她也在答覆自己,別擔心,左腳跟上來、右腳才能踏出去。
第三次見,我們都沒說話,她、兒子與我,各據一方,吹拂同樣的風,曬一樣的陽光。吊床不宜久躺,但沒有人有非做不可的正事,也都有點賭氣不願第一個起身,最後,我一個巴掌打醒了僵持,已是黃昏,蚊子大軍出動覓食,我們走過漥地,峽灣如許多個昨天,靜待夕陽。晚餐時,他們約了隔天一起看藍眼淚,我跟兒子都沒有去,連山漥處相思林的吊床,也都不再去,冰鎮的巧克力可曾恢復面目,也不知道了。
隔夜,夥伴們根據潮流,尋找藍眼淚時,我已經把石頭屋收拾得乾乾淨淨。大小行李箱堆放門口,一副說走就走的模樣。我無聊的量測遊戲發揮效用,村頭的觀景亭收訊最清楚,我一個人在風大、夜大的深處,打開的筆電螢幕吸引飛蛾一隻一隻撲打而來。蛾的翅膀跟雞毛對比,是降躁多了,但褐色為底,仍見灰的、紅的斑駁,在電腦螢光下都是黑與白。牠們撲上沒去過的太魯閣、上海、張家界等風景,發現撞不進去,再撞、再撞,我無力撥開,而且我需要牠們為我發出一些聲音。我闔上筆電,該也收集了數不清的磷粉。
只有電風扇吹的夜晚,我還是睡著了,晨光不比昨天刺眼,我愣了好一會,摸索手機,距離叫早還有一個多小時。我躺著,甚麼也不做,學窗台的蝸牛。我的呼息有異味,菸、高粱以及潮濕,正隨著我的噴吐把房間填滿。曙光漸漸透進,讓我發現在原本的寤寐中,空間更接近透明,而今漸漸離析,事與物一個個浮上來,便沒有明透的東西了,接著就是我熟悉的房間輪廓,木製的天花板、窗、與地板,一只搖頭不已的電風扇,村頭並沒有雞啼,也許小雞家族在等待另一聲,為牠們鳴曉的雞啼。
也許到來與離去的善緣都雷同了,謝昭華或劉枝蓮,然後文化局長、暱稱馬仙女,等我在碼頭、陪我在候機室。她、他們,盡量壓抑眼底的憐憫,我因為無法假裝,不是太沈默、就是太聒噪。
這是我來不及告訴母親的東莒日常,真的,沒有什麼大事,但我相信如果有機會說,她會邊聽邊點頭,興許補上一句,「有一天,帶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