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女兒們是無敵的──閱讀潘家欣《珍珠帖》

  • 沈眠

潘家欣在2022年展開了個人詩集三連發的壯舉,繼《雜色》後,迎來了第二彈《珍珠帖》,其後尚有《窮山惡水》蓄勢將發。與大量用典且詞藻華美絢爛的《雜色》不同,《珍珠帖》其實更接軌於《負子獸》,主要是獻給女兒的詩集,故而平易近人,不炫奇奪目也不艱澀難解,尤其「輯一:吹糖人」俱為童詩,用字淺顯直白,如〈野柿子寫詩〉:「到了秋天╱她發覺難以收尾╱這麼一首長詩╱只好到處句點╱一個句點兩個句點╱句點發胖起來╱撐在枝椏間╱紅嘟嘟的臉」,天真童趣中暗蘊深意,十分自然可親。

「輯二:紙紮屋」是母親、女兒兩種身分與內在生活的觀測與辯證,如〈愛〉:「妳教我╱脆弱與堅強╱是一首雙面的歌╱鋼鐵可以繞指╱花能殺人」、〈妳問我活著能幹嘛〉:「活著能幹嘛呢╱活著不能幹嘛╱活著不是一個人╱活著不像一個人╱活著╱比較像是一個許可╱╱許可妖豔,許可讀詩……但我現在是有許可的人╱我行使活著的權力╱擁抱妳╱生下妳╱感謝妳」、〈細節〉:「生活的細節都很可怕……看似輕描淡寫但是狠狠擦過去╱不屬愛也不屬神的話語╱而妳的細節都歸屬於美」、〈菸與母親〉:「後來少女也成為母親╱她的菸比大便更髒╱幫孩子擦屎洗屁股尿片╱人人鼓掌這是經典╱她點起一支菸╱射向她的眼睛全是箭」。

我於是想起林妲‧派斯坦(Linda Pastan)的〈出遊〉(收錄於《給要離家的女兒》)寫的「我是自己生命中╱一個遊客╱凝視著各種奇花╱異卉,╱彷彿是別人╱栽種的;╱一條無形的╱絨繩╱禁止我╱進入孩子╱半亮的房間。╱我櫥櫃裡的衣裳╱是另一個婦人的╱戲服,╱雖然我把自己藏在╱它們絲綢質地裡。╱我床上╱睡著的男人╱最了解我╱於幽暗。」

關於女性身體、生命史的領悟,潘家欣、林妲‧派斯坦皆有她們獨特的角度與姿態。當代母親的形象、內涵與意義,在更多女性創作者的重新塑造下,顯得不再單一樣板化,不再總是慈母手中線或天下媽媽都是一樣的,甚而也有如佩卓‧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電影《平行母親》(Madres paralelas)裡的安娜之母那樣明確直白自己就是沒有母性的本能──

但也許母性根本不是一種本能,抑或者這麼說吧,母性就算是本能好了,其內容與表現也不會是千篇一律的包容、退讓,也就沒有完全配合社會期待的必要。母親並非女性的標準答案。母親只是當代女性的一種選擇,一種活著權力的行使,一種帶著自覺的出遊,亦即偏向於不屬於愛也不屬於神的話,而是出於女性自身的意志與力量。

「輯三:成為珍珠」寫的或可稱為母女共體詩,如〈兩次的海〉:「妳不知道自己為何╱來此╱是為了來愛嗎╱愛太渺茫」、〈成為珍珠〉:「睡吧,寶貝╱夜露紛紛╱星辰倒退╱讓親吻凝結為核╱讓被褥成為母蚌╱讓我們徐徐相擁╱長成兩顆╱更圓、更飽滿的珍珠」,珍珠是眼淚,柔軟的愛之象徵,珍珠也是軟體動物用以縫合傷口的分泌體,珍珠無疑是生命混合體的隱喻,不止是女孩從母體裡生長為珍珠,同時是母親在女兒的成長中,找到自己也身為珍珠的意念,如零雨〈無望〉(收錄於《女兒》)所寫的「我也有一點不同╱我的身體熱呼呼的╱我的珍珠出現在每一個毛孔裡」。

而在〈女兒們〉,潘家欣更是帶著無與倫比的信心,如是宣告著:「但過些時候╱小女兒也就慢慢地╱長長了,變硬了╱說起來色色的╱女兒們很快╱就要擁有自己的陰莖了╱就要去開疆闢土了╱女兒們是無敵的」,這既是潘家欣寫給女兒的祝福,又何嘗不是她要說與自己聽的期盼──在未來裡,她和所有女孩們也都將有著自在變換於陰柔、陽剛之間的生存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