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往事不是煙

■妍音

年來,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推著往前走,妳無能回頭尋找往日,直到近些時,妳瘋狂想起舊時往事,卻沒想,回首遇見了風。

風吹著時間,箭一般射至遙遠無可企及處,妳遂不追著風跑,妳任自己在風中感受陣陣煙塵,風翻飛了記憶,煙塵裡浮現了往昔片片雪泥絲絲鴻爪。

妳很幸運逢上了義務教育延長九年的年代。新措施剛發布時,妳家還賃居育德路單號數的住處,可等妳要入學國中時,已搬遷至妳隨著大姊學會烹飪、愛上閱讀,閒來發呆、唱歌、塗鴉的小宅。父母購置的屋宅雖是國小老師宿舍舊屋,經過後院增建,內部更改隔間,重新粉刷,鋪上當時正夯的塑膠地墊,整個室內煥然一新,全家人的心都填滿遷住新居的喜悅。

新房子即便室內坪數不大,但該有的機能都有,客廳、飯廳、廚房、浴廁無一不全,就連夜寢臥房也有三間,即使每個房間都不大,但至少各有歸屬,弟弟再不需要與父母同宿一室,他也有自己小小一坪多的榻間。父母一間房,一床母親閨蜜相送的席夢思雙人床依牆擺放,床尾置放母親嫁妝衣櫥,房門右側一扇窗,窗下置放五斗櫃,窗外則是小小後院。而妳等姊妹則共用臨巷子的大房間,母親請擅長木工的表舅打了榻榻米,六席半大小,塌塌米上一桌一椅一塑膠衣櫥,加上一部電視機很是完備了。那之後妳習慣傍著大姊入睡,如此便感覺整個心神都踏實了,再不是浮萍,再不是過客,再不是流浪者。

繼擁有電鍋、電冰箱之後,母親閨蜜購置新型洗衣機,遂將她家原來使用的洗衣機相贈,過往大姊以大澡盆洗衣時妳總蹲在一旁,美其名幫忙但實是礙手礙腳,可大姊始終默許妳。那是第一代洗衣機,單槽,衣服洗罷沒能直接脫水,在機體一側有個以搖桿可捲壓衣服,擠乾水份的人工脫水設計,得衣服一件一件攤平,送入捲壓軸裡,右手再轉動搖桿,衣服一吋吋的捲過,水份便一分分被擠壓出來,整件衣服壓過後比用手擰過的更乾爽,直接掛上晾衣桿曝曬即可。以往大被單妳會和大姊一起擰乾,有了二手洗衣機後,妳搶著人工操作去水部分,大約也是因為好玩,大姊依然包容妳。

因為母親的蜜友,妳家晉身電器化家庭的腳步又往前跨了一截,歐巴桑除了贈送洗衣機,還餽贈一套汰舊下來的沙發,妳喜歡捱著大姊坐在沙發上看書唱歌,或者什麼都不做。

終於客廳是客廳,千客萬來待客之處,父母兩方的親戚朋友會來,姊姊的同學會來,滿滿人氣,再不然妳們姊妹也會並肩坐著哼歌閒聊。

那是人情滿滿的年代,溫飽之餘都願意勻些心力關照其他人,由親及疏。母親生父在她出養不久病故,生母後來輾轉南下定居屏東,母親珍惜極不容易才尋得的生家手足,無論血緣深淺,依然親愛互助。彼時大舅次女阿惠考上東海大學夜間部,負笈中部,寄宿姑媽家天經地義,所以姊妹房間再多一個表姊,日子也是尋常過,大姊雖對阿惠表姊很照顧,夜寢時旁邊依然是妳。阿惠表姊經一學期熟悉臺中之後,便搬離妳家在外租屋,畢竟她也覓得了打工機會,妳一家咸獻上祝福。

阿惠表姊搬離一段時間後,妳姊妹通舖又加進一位伙伴,這次是二姊高職補校同學來好姊,來好姊家在市郊偏僻之地,夜間部下課後天色已晚,安全之事不得不顧,二姊善心邀來好姊家裡同宿,心慈寬厚的母親亦頷首同意。來好姊同宿那段時日,妳沒有其他感覺,妳還是保有夜間睡眠固定位置。那時節雖夜裡床榻多了一位姊妹,但來好姊也不過夜晚留宿,次日天明漱洗餐罷便離去,彷彿輕風一陣來了又去,絲毫沒擾了原有的池水。

於妳而言,即便姊妹小房裡納入家人以外的夥伴,妳也未有一絲絲不適應,一切是順理成章,於妳衝擊恆等於無,妳依舊是傍著大姊就寢,即便大姊偶會說妳夜裡手腳不安分,打拳一般踢得她渾身發疼,妳也只是赧然而已。

國中開始,母親每個月給妳一百元零用錢,慾求一向不高的妳,總能好好儲蓄,記憶深刻的是曾抱憾兒時沒洋娃娃可玩,恰巧那時每日放學水湳公車候車處正有一間商店,櫥窗裡的洋娃娃妳看了真是喜歡,思前想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以一百五十元買了一個洋娃娃,妳不心疼花去若干儲蓄,反是有照顧自己滿足自己疼惜自己的感覺。有了洋娃娃,妳忙著向大姊請教學習踩踏縫紉機好幫洋娃娃做衣服,畢竟是心裡有一個需要被填實的區塊,一旦填實了便解了那心緒。

小國一過後,妳便將洋娃娃束之高閣,最大的因素是進入青春期,女性生理變化開始顯現,每月一次周而復始,意味著即將轉大人不再是小孩了。這之前妳原是隨著好友轉戰住處附近許多妳們專屬的秘境,育德路九號過去一些些的木材廠,一落落堆疊原木,妳們總好整以暇的靠著,看天空看白雲看風在林梢跳動;一整排單號房屋前窄仄道路外的芭樂園,妳們忒喜歡在芭樂園鑽進鑽出,既玩捉迷藏也採摘芭樂還活動了筋骨。

是好友教會妳戶外活動的趣味,引領妳日常生活的體驗,開展妳探索事物的觸角,妳因而曬得一身油亮古銅色。可初潮之後,妳莫名的一百八十度轉變,整個心境變得瑟縮,鎮日躲在屋裡,除了必要至大德街阿春家的雜貨店打油買鹽買糖,或是到大雅路的市場買蔥買菜買董大娘的涼麵,其他妳等閒不外出。妳自己也覺察到自身的大改變,妳當自己即將邁向成長,再不是往昔四處遊逛玩瘋了的小屁孩,再不能只想玩竹子摸人時欺負那斯文小男孩誆他當鬼。規律生理期在在讓妳提醒自己,童年已逝,能夠無理取鬧,能夠玩笑耍賴,能夠盡情嬉戲的日子不會再有。

於是妳轉而在客廳哼唱黃梅調,妳沒去戲院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可隨著大姊購回的黑膠唱片,母親之前購置的電唱機,妳操作得可順手了,就這麼一遍遍聽著「曲盤」,妳無師自通,每一支插曲唱得可熟了,而且有模有樣。因著大姊陸續購入的唱片,妳很快又掌握了《江山美人》的〈戲鳳〉,一人又扮皇帝也扮大牛還扮了賣酒女,聲線忽粗忽細,自己唱著既陶醉又歡喜。

學期中自是沒能有這樣的閒情逸致,日日早起步行至大雅路等候九號公車,學校在水湳,原來的第五中學,九年義務教育後更名為臺中市立大德國民中學。那時公車總擠滿沙丁魚,上班的上學的肩挨著肩,擠得水洩不通。上下車全由前方一個門,車掌立在門邊小小空間,收票、剪月票、引導乘客動線。

妳不知是想避開車廂裡的薰人汗臭,還是純粹享受步行的趣味,好幾回妳頗具閒情的踩著薄暮餘暉獨自一人中清路大雅路一路踱步回家。沿路人少車少店家少,公墓荒地農田多,妳走著心情平靜,不慌不忙不害怕。空污全無的氣流,正適合妳在腦中編著一齣齣戲,哼著一支支曲,流淌著一個個夢。

然後,逐夢走向青春,一路向前,竟忘了那些曾經,大姊如老師一般教著踩踏縫紉機,購進黑膠唱片讓妳隨著哼唱黃梅調,更不時提醒著生理期注意事項,那些都不是煙塵啊!

 

妳清楚記得跨越年齡鴻溝,和大姊靠得更近是始自妳一家不再城市流轉之後。父母購置的小宅雖是平房舊屋,但亮了每一位家人心眼,尤其妳從此安放了畏懼、發現了希望、看見了美好,十二歲的妳從大姊身上感受最深。

妳直覺視小宅為幸運之屋,日日無憂無愁,內心無限歡快,即便那屋只是區區不到二十坪的陋室,妳忒喜歡立在紗門向外看,看三米寬的巷道,看行進間的人們,看綠衣帽的郵差。小宅前門是一扇木門,外罩一扇紗門,外出時扣上最簡單的鎖頭,不過是不讓偶來的狂妄陣風吹得門戶大開。門外那條不過三米寬的弄道,後來行政改編歸成另一條路的巷子,巷頭巷尾各一盞微弱路燈守分立在黑暗之中,與闃黑而靜謐的夜晚作伴,導引每一位夜歸人們,即便屋內的妳悄然望出紗門,暗黑無人的小巷弄一點也不駭人,妳反而心下一片平和,直覺夜太美了。

夜始終光潔著一張臉面對所有人,一如溫婉秀氣的大姊,大姊那時正青春常哼唱〈月光小夜曲〉,「月亮在我窗前蕩漾,投進了愛的光芒,我低頭靜靜想一想,猜不透妳的心腸,好像今晚月亮一樣,忽明忽暗又忽亮,啊……」(作曲:谷賀政夫,作詞:周藍萍)優美的歌聲令妳陶然其中,大姊是妳心中的月亮啊!

多年後茅塞頓開,妳方知這歌是依日本殖民臺灣時「沙韻之鐘」故事而來,那是遙遠的故事,關於原住民女孩和日本老師的故事,一九三八年泰雅族少女沙韻為了送老師從軍,不幸墜落山谷殞命。妳遂想起母親與她的日籍老師千代田一家彷如家人的互動,母親說過千代田老師出生在葫蘆墩(今日豐原),其實也是吃臺灣米喝臺灣水長大的,母親常去老師家玩,老師的媽媽總是熱情招待,那是怎般美好單純不涉其他的交流?自然沒有利害衝突,沒有殖民被殖民的矛盾扞格,沒有尊貴卑下比較。二戰結束日人引揚多年後千代田老師伉儷再臨臺灣,母親等臺中幸公學校昭和十六年卒業的松組同窗,包車齊往臺北松山機場接機,師生相見恍如隔世人人泫然而泣。人間小兒女的妳自母親的敘述裡窺見了昭和世代人情,映滿光輝的美麗圖畫,月夜裡想起更氤氳了美麗。

妳愛夜愛月,但不盲目追求月夜刺激,妳向來是學校下課返家後便不外出,在同學們熱衷乘著公車進市區遊走各補習班之際,妳守分不隨波逐流沒向母親提此需求,妳一向理解人各有命,也始終深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彼時小國一,初初接觸英文,以為如同平日所說的國臺語,說久了自然會琅琅上口自然記得詞語自然能運用自如,殊不知拼音文字讀多了雖會依樣畫葫蘆唸出口,事實卻是發音大有問題,若再沒多費點心神背誦單字理解文法,隨堂測驗可就淒慘無比了。

愛戀中的大姊仍然時常哼著輕快歌曲,歌聲撫慰了妳挫敗的心情,大姊如明月照亮妳學習困境的前路。英文學習輾轉經大姊男友的同窗指點,遂有所突破覓得適切方法。因為須到老師處學習,便有了為期不長,約莫一季時間,每週兩個夜晚,步上彼時仍是處處水田果園的育德路,夜色幽微下腦際迴盪大姊〈月光小夜曲〉歌聲,妳不驚不怖不畏往邱厝里眷村走去,老師租處在中國醫藥學院(今中國醫藥大學)旁邊的眷村。猶記冬日季風冷涼,寒天月夜妳是苦讀書生,但其實不苦,小國一的眼映入大學生的世界,多了羨慕多了遐想多了自我期許。多年後妳回想,那是月一般的大姊默然引著,才有那樣的臨門開窗,妳才能得老師指點清楚了學習方法,英文讀來再不會窒礙難行。

彼時大姊愛戀之路忒是艱辛,母親囿於同姓的傳統思維橫加阻攔,妳一日日一月月與大姊親近,大姊男友妳亦兄長般敬著。夜晚母親在妳姊妹房裡看電視,妳在客廳溫書,有時大姊男友來,託妳轉話給農改場下班後繼續臺中商專夜二專就讀的大姊。妳總機靈,見紗門有人影晃動便起身離座迎上,簡短交談幾句,妳又拉好紗門小鉤,母親在房裡問著:「什麼人來了?」妳故作鎮定回應:「沒人來,是紗門鬆開我去拉好。」

那當下,妳亦慌亦驚亦怯,自覺彷彿紅娘。

後人大多知道「西廂記」中有為張生與崔鶯鶯牽線的紅娘,至於妳,是大姊幼妹,為大姊與男友僅僅幾次代傳而已,日後她二人感動了母親得償所願並蒂花開,真不是因妳的關係,妳從來也沒往自己臉上貼金過。

 

前年春,島內疫情控制得當尚未掀起陣陣波瀾,唯就醫中的大姊教妳心緒起起伏伏,妳取消了先前已安排好的馬祖深度行,三度乘臺鐵區間車至柳營奇美探視。妳告訴大姊這一生能當她的小妹忒是幸福,妳道謝也道愛還道了歉,妳說若妳曾有做得不如她意的地方,請大姊原諒妳。

每一回一個多小時區間車廂裡,妳常想起少女時候依傍著大姊的點點滴滴,時光不間斷往前推移,妳清楚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四月下旬大姊蒙佛祖接引西方極樂。

之後,疫情擾亂不定,妳依然會踩踏縫紉機,依然愛夜愛月,依然喜愛〈月光小夜曲〉,依然以著因大姊而開啟的心眼體會生活。雖然妳知道,歲月無情如風遠逝,但曾經的姊妹之情仍在心頭,妳明白,往事不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