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庭鈺 圖/吳祚昌
我遞給她超商便當附贈的汽水。女孩剝開鋁罐拉環,啵的一聲溢出氣泡來。
他說把妳為我流的蜜拍過來。快,現在,去。
女孩禁不住要求一再傳送照片,傳了又羞於自己的行為。然而,鏡頭對準身體時,理智迷惘不會是瞬間,對焦、擺拍、儲存、挑選、送出,每個動作都是一次起心動念,任一步驟沒了就真的沒事了。只是回應聲聲催促,應允愛的求索,早已成制約,路見飢渴災民般不忍無視。於是一而再再而三,多少個日子,一步步從頭至尾,從外到內,從覆著衣物的軀體,到交付全然肉身,全然的愛。
他再次無預警疏遠前,又向她要全了身體。
「我忍不住懷疑他手機到底收集了多少女生……」女孩抽噎著。想像一個個資料夾編滿了代號,各種型態的乳房、私處、大腿、臀部、腰線、頸子還有脣齒和眼珠,全部全部,都以分切的檔案儲存著,令人不得不顫慄地聯想起分屍兇手及那些他錯愛過的殘缺女體。
在恩愛時,張愛玲喜歡撫著胡蘭成的眉毛,說:「你的眉毛。」又摸摸眼睛,說:「你的眼睛。」接著摸摸嘴脣,說:「你的嘴。你嘴角這裡的渦我喜歡。」咒語般彷彿念誦一次就能封印起愛人的所有,滿心歡喜你情我願。他也念咒,以下令的方式,用檔案夾收集戰利品。情不情願她還不太懂,只知道對方需要就該給,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的真諦〉這樣唱的不是嗎。但,她忘了歌詞還有一句:愛是不做害羞的事。
一些偶像劇裡,男主順手把鋁罐拉環當成戒指,單膝跪下背後一片燈海,從拉環洞口望去的世界多麼明亮。女孩被套牢了沒能從銀幕裡的故事走出來,下一步該怎麼辦茫茫然看不到盡頭。眼前的她反覆逗弄著拉環,除了剛開始禮貌性啜一口汽水,再沒動過鋁罐。電話那頭打給輔導室的分機尚未接通,我一邊揉著裝過御便當的網狀提袋,腦裡卻跑馬燈似地速寫了這幾行字:「他教你張開所有的洞∕所有所有的∕以包覆世界的慎重∕加熱過度放了進來∕又迅即離去∕你空洞洞的∕蟲蛀一樣∕每個孔都是血都很痛。」透支的女孩也像這副網袋,杵在座位怯怯垂首,黯然皺縮。
尚未占有的關係啊或許就如密封鋁罐,任誰在炙熱焦渴時都亟需補給,連依附在瓶外遇冷液化的水珠都珍貴得可拿來貼臉降溫。一旦掰開拉環喝乾抹淨,解渴後便隨手一丟。鋁罐是身,拉環是她的心,為他溢出的水不是水,是受了傷的組織液。
然後慢慢明白,毀滅一個人也許是容易的。先狠狠愛上她,一塊肉一塊肉地剝削她,形體消散了液體都放乾,再無聲無息棄置她。一切矇眼聽水如滴血,如凌遲。
午休鐘聲響起,女孩轉身離去。方才的拉環伴著網袋遺留在桌面,我撕開便當封膜,失溫的料理已誘發不了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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