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度睿
生命果真如米蘭昆德拉所言,自有其莫名無法承受之輕?晚秋裡,她一邊喝著咖啡,很想乾脆將這支眉筆折斷。握在手裡的它,在化妝台其它陳列瓶罐物品前,不過就如山林頂端雲霧般輕盈。
但多年來靜寂平躺的它,確實可讓女子眉頭婀娜彎揚。尤其稀疏眉毛的老嫗,細心摹畫兩筆後,眉目流盼風情,瞬間重量加值。
或者她想直接將它丟入垃圾桶,但從大學開始迄今、承載近半世紀的點滴友誼,又如何捨得傾倒何方?
記得兒美教師時代,有回讓國小高年級孩童考試,轉身寫黑板再回頭後,發現那位功課一向優異的女孩,臉色竟有些含淚憤怒、卻又無聲握著倆截大小鉛筆。其旁同學說她忘了背好的英文單字,氣得將那無辜鉛筆掐斷。她驚訝那女孩哪來的力氣,鉛筆畢竟比眉筆重又硬。
從前年輕在美國,她和A曾有一事不悅,一度失聯三年。不意從青絲到白眉,都進入晚年了,竟為了一枝眉筆再度嚴重衝突。那時她多麼高興A從北美回台探親,倆人又見面了。在她家電梯鏡子裡,她發現A沒化妝的臉上,左眉落了一小截,稀疏空白。她好心想到已經送出好幾次聚會伴手小禮、只不過一百塊一支的眉筆;一定要送一支給大學最常膩一起的閨蜜好友。
自有人類以來,從古至今戰爭究竟可有多少種?特別是女性之間。其導火輕重原因究竟又如何?是重如泰山、輕如鴻毛,均可一觸即發?
無關輕重風月,一支眉筆竟可與一枝槍劍,同負斲傷人肉的強悍力道。她們在她家餐桌開始激辯,直至A回美後繼續在email裡開戰。生命缺少違和經驗,號稱在美國〝Everyday is a beautiful day.〞(每天都是美好的一天)的A,明明眉毛掉了一小截,竟然傲嬌說無須多此一舉送她。並續說大學畢業後幾年即出國,在美國上班數十載,若有時她打扮整齊,老美同事一定問為何如此dressed up(盛裝),是否晚上有宴會?
她反唇相辯,美國她也隨夫住過七年,包括半年LA。老美平日穿著儘管隨意,但LA華人女性也頗多如同台灣都會、出門習慣化妝打扮的。A竟一時隨口批評LA,言下只有美東才是真正美國。A的優越感又流露,只因A考進來是班上第一名,大一上學期當班代;功課也持續名列前茅,大家多少較尊重她。
戰局激烈時,A甚且提到先生說她瞎子摸象,因為即便如Bill Gates(比爾蓋茲),大家上班平日都只穿牛仔褲的。她則回擊天下最笨的男人,就是兩個女人爭吵時加進攪局者。如此拉鋸延展各自文化意識的火爆思辨,和過往某些齟齬兩相混雜。直到倆人都疲倦了,戰爭喊停,卻從此再度失聯。
幾年歲月輕輕飛逝。她輕輕拿起眉筆,感嘆過往和A相伴摸索的大學青春歲月。當時聰慧亮麗、超愛打扮的A,是否就如某些同學形容,有些霸道;抑或彼時的她,太過順從?
鄭樹森〈文學理論與比較文學〉書寫西方「記號學」理論闡述,此學派將一切人類文化活動都視為記號。若此譬喻,則這支眉筆是「符徵」,其所裝載的情意與用意則是「符旨」。而「符旨」則受一個時代、環境、文化規章的制約。顯然在美國住了大半輩子的A,早受美式文化價值認同影響。緣此,是她善意關懷的情意,反而冒犯A那老美重視的個人隱私?
中國古代女性一向重視眉妝,《紅樓夢》中,寶黛初次相見,林黛玉的眉目,就讓寶玉留下深刻印象。而現今台灣多數上了年紀女性都選擇紋眉、霧眉,省去畫眉麻煩。她自無閒暇為刻意追求眉毛之美而發愁,只不過是看著越來越零落的眉毛,將稀疏空白補上,圖個基本臉部門面罷了。看著泛出滄桑包裝的眉筆,她早已盤算不如也一勞永逸去霧眉。
然而,生活如果缺乏凝神聚焦的畫眉儀式,她不知道是否還會想念A?
深秋時份,北美滿地落葉楓紅的日子,遠在異國的A,是否也會如她想起年少單純的美好時光?這杯咖啡喝完了,回甘味覺帶著濃郁酸澀,她有些發楞,有些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