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Views 0Comments
〈中華副刊〉〈褪青衣〉知覺光芒
■蕭宇翔
梅洛龐蒂《知覺的世界》通本易讀,只有少數段落以驚鴻迅猛之勢掠過,稍稍費解,但值得上下索引來回商榷。
第五章〈從外部看人〉最為宏大,不是篇幅,而是觀看的視角,從現象學處,躍然上升為倫理層面,但不是精神分析或心理學式的那種倫理,更不是創傷理論式的案例剖析。有時我想,文學分析者,往往,無所謂心理活動的複雜、深刻、扭曲、狂暴,概以一種理智到了褻瀆的語言在析它,無非是一種抽絲剝繭後的轉述之死,僅留蠶蛹作羅織之用,再無其它。
梅洛龐蒂不然。他行文處的樂觀,是那種上乘的樂觀,是米沃什終其一生最為肯認的那種樂觀,是頂級的文學家如布羅茨基,或楊牧願苦苦追求而在行文中假以笨拙,低聲下氣的那種樂觀。
這種樂觀,致使梅洛龐蒂這樣評價卡夫卡:「從外部看人──即是批判──是健康精神的應有之義。但不是像伏爾泰那樣為了暗示一切都是荒謬的,而是像卡夫卡那樣為了暗示:人的生活永遠處在威脅當中;是為了從心態上準備好迎接那些罕見而珍貴的時刻:在這一刻,人們認識自己,並且認出了自己。」
正如米沃什說:「意識到危險在威脅我們所愛的事物,才會感到時間的飛逝。」何況,「詩歌必須意識到自己可怕的責任,因為詩歌不是純粹的個人遊戲,它還賦予人民那偉大靈魂的種種願望以形狀。」
意識到了這種藝術職責,梅洛龐蒂才會說:「人在原則上就總是岌岌可危的:每個人都只能相信他內心中認為是真的東西──而與此同時,每個人的思考和決定都為與他人的某些關係所束縛,因為這些關係總是會偏向某種意見或者說觀點。」這種悲觀是先驗的,這種個人主義是內省式的,這也就成了梅洛龐蒂推進思想的論據。
正正是因為:「沒有一種內在生活不像是我們與別人的關係的最初萌芽。」他斷定,從生活(或者說心靈上的幸福)的角度上而言,個人與他人習習相關,建立在「知覺他人」這一點上,故而我們理應不懈地「努力以縮小我們相互間的分歧,以解釋清楚我們被誤解的話語,以顯明關於我們的那些被隱藏的東西。」
這是十足人文主義式的雄辯,旨在捍衛一種健康的精神品質。況且上述的知覺乃建立在「語言」上,或者說「文化」上,梅洛龐蒂認為文化即是「通過一種從外界所接收的語言」。而純粹的自我(或者說個人主義)雖然作為一種批判性的手段去和外部世界所施加的壓迫作對抗,是好的,但「真切的自由」還是得透過「語言」。此即米沃什所謂的「開放性」,「人∕世界」「內部世界∕外部世界」、「個人史∕共同史」的相互參與,或者說鏡面反饋,
「這一情境既會給我們一種焦慮,又給我們一種勇氣。而且實際上,焦慮和勇氣是同一回事。」梅洛龐蒂說:「因為焦慮是一種警覺,是一種去評判的意志,是去知曉我們做了什麼和能做什麼的意志。如果說其實沒有什麼好的宿命,那就更不必去相信會有壞的宿命;所謂勇氣,正在於依賴自己並且依賴他人,因為,雖然有那麼多身體及社會處境的差異,他人還是都在其行為本身和在其互相關係本身中顯示了同一種光芒(étincelle),這光芒使得我們承認他們,使得我們需要他們的認同和批評,使得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命運。」
這個光芒(étincelle),俗其名可曰「愛」吧。
然而這愛除了是一種僅僅初衷之外,更多的時候其實慘然只是一種唯唯諾諾的藉口。誠如高翊峰老師所說,你有沒有可能相信「有人相信希特勒是善良的」,細思可以領會,重點不在後半句,而是前半句:「相信」。相信和愛一樣,同屬純粹的精神,是一種個人主義,而非建立在他人身上的,換句話說,是屏除文化、歷史、語言的。希特勒的「相信」毀了一千七百萬名猶太人。
梅洛龐蒂旨在暗示我們,精神、理性、相信這些,其實是對世界的「拒絕參與」。這是對笛卡兒以降的最大反叛。思考只能屬於精神?不,思考在實際層面上屬於身體,當我們回憶,回憶對一人的情緒(譬如憤怒),並非是一種心理活動,反而與我們的姿勢、語言、身體分割不開,這構成了我們與他人的現時關係,並在空間中布展開來。換句話說,思考是與物質條件密切相關的。研究表明,我們也可能因為談話中手捧一杯熱茶而冷靜下來。
而我們的「反思」,首先並不是活在我們關於自己的意識中,甚至不是活在我們關於物的意識中──而是活在關於他人的經驗裡。嬰兒猶能如此,藉由觀察旁人眉毛或唇角的動作,能辨別他人的情緒,藉此反身調整自己的認知與行動。前此所謂「鏡面回饋」,我們的反思有賴於與他人的密切關係。
承上所示,文化、語言、歷史等傳統就是我們與他人之間的橋梁,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通道藉此開放。這並不是建立在利他主義之上的樂觀結論,而是因為人做為獨活的個體,我們必然找不到絕對的安穩,這是存在主義的困境:人與人之間充滿誤解,人對自己也容易產生誤解。然而,還是有著這樣一種可能性(或者說物質上的必然性),那就是,我們能夠以知覺他人的方式,在他者身上更深更明晰地「認識」自己,並且「認出」自己。
認出自己,這就是梅洛龐蒂所說的「從心態上準備好迎接那罕見而珍貴的一刻」。
為此,梅洛龐蒂不無迫切地說:「讓我們不要拿善意或好的初衷去給我們做下的壞事做藉口,讓我們看清楚這些善意在離開我們之後到底都變成了什麼。」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