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小說的變體與連作

■詹明儒

時空恆在。歷史卻是對立而斷裂的,只好以書寫進行焊接

世代綿延。記憶卻是分立而凌亂的,只好以小說進行梳理

 

一、《大島記:渾沌台灣》的情節概意

 

這是一部連我自己,都會書寫到長出翅膀,兀自天馬行空的另類作品。

一名三峽作家,因為長期從事文史踏查、生態觀察等工作,無形中罹患了多重身分、多層衝突的身分錯亂症,時常遭受價值觀分裂之苦。

某日,他逃出恩主公醫院精神科問診室,茫茫自我尋找解脫之道,半途巧遇了一組,在地歷史連續劇的拍製團隊。於是,不覺跳進他們的劇本裡,儼然成為一系列參與者與見證者;再次重現了一次,台北盆地天災人禍的滄海桑田,重演了一回,北台灣原住民、唐山漢人、日本人、中國人,族群交逼的矛盾角色。

戲內,劇終人散,拍製團隊在商言商,隱入幕後,核算利益盈虧;戲外,演員們洗清鉛華,恢復原相,以便觀眾們選擇自己的生命對應,尋找自己的世途扮演。天際,神鬼們卻高坐雲端,盤點史道因果,構思下一齣人間劇本。

鳶山下,另一場現代社會連續劇,則仍自如荼如火的同台上演。

這名三峽作家,試圖跳出沉重的歷史老劇本,進行自救計畫。一路同時,先後經由六人公祠、宰樞廟、祖師廟、媽祖廟,基督教堂、噶陀寺、仙公廟的神鬼洗禮;最後,這才隨著土地公、土地婆,走入鳶山後花園的「流螢小徑」、「桐花步道」,總算從一世四蛻變的火金姑、一年一燦綻的山桐花身上,學到了所謂「沉澱」、「澄清」與「輕盈」的自救之道。

 

二、這部小說的書寫緣起

 

高山起伏到一個程度,世人便會橫看成嶺,側看成峰。

長河蜿蜒到一個程度,地勢便會左迤右邐,助闖出口。

小說書寫到一個程度,作者便會很想跳脫舊有模式,另尋創作途徑,另求創作意趣。我也不能例外,尤其面對前輩如山,後輩如林的台灣文壇;某種另起爐灶,獨樹一格的衝動或想法,便會油然而生。

回顧自己的寫作生涯,我在1984年以前住過彰化、雲林、屏東,也短暫住過台東,曾經運用當時還是十分有限的手邊資料,藉由以地寫人、以情述事的方式,完成了一些相關作品。其後,長期羈旅新北市(台北縣)以來,蒙受台灣政治逐漸開放、資訊快速發達之賜,各種歷史禁忌可說已經完全解除,各種寫作資料更可說已經唾手可得。

落腳三峽初期,我首先流連於老街的思古幽情,驚艷於清水祖師廟的莊嚴典麗。中期,在一群文史同好的介紹下,逐漸瞭解原來諸多古蹟,都是各有精彩故事的;於是起心動念,開始蒐集資料,浸染情緒,發誓非寫下這些故事不可。

2003年八月,我從國小教職退休,面對一堆龐雜資料與一團蕪雜情緒,著手進行最後的整理與統合。此時,我碰到了一個不是難題的難題,那就是以文學形式與文學內涵而言,我到底應該把這些故事,寫成新詩、散文、小說或報導文學?把這些情緒,體現為類似仿歐洲「巴洛克式」樣貌的老街,還是中國傳統「道教廟宇」格制的祖師廟呢?

說這不是個難題的原因是,其實身為一名書寫者,但憑先天創作直覺與後天文學素養,大可放手下筆便是,何必多所猶豫?

說這是個難題的原因有二。之一是,一系列的三峽文史,實在非常沉重,新詩、散文、小說,一定難以承載;三部曲的長篇小說,或可支應,但篇幅浩繁耗時、情節矛盾悲心,我沒被篇幅困住餘生,也會被情節衝撞到靈肉俱裂,變成一介三峽瘋子。之二是,就算我願意以長篇小說作繭自縛,同時暫且拋開急起直追的如林後輩,但仰觀銅牆鐵壁的如山前輩當前,區區禿筆早已無法超越,我又如何才能在台灣文學史中,鑽爬出一條自己的可行之路呢?除非,連同台灣先民開島伊始的洪荒之力,也一起借來用上吧?

為了善用難得借來的先民洪荒之力,我將整部草案切割為「大島記:渾沌台灣」、「鳶山誌:半透明哀愁的旅鎮」、「鳶山誌:藍色三角湧」,分別存入延伸磁區;前者存為「打算書寫」的卷宗,後二者存為「正在書寫」的檔案。初切前者時,我內心一陣難過,再切後二者時,我更是一陣軀體兩分之痛。

因為,他們三者本該是同聲共氣的。尤其後二者,更本該是同身共命的。

初切前者的原因是,前述我的不想作繭自縛;再切後二者的原因是,我果然被情節衝撞到靈肉俱裂,幾乎變成三峽瘋子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雖然前者尚未寫成,所以不知形貌如何;已經收刀拆線的後二者,竟是內外都被切割得「天衣無縫」,肉身脫胎換骨,靈魂煥然一新,宛然就是一對活生生的變體姊妹。

當然,既是來自同一座鳶山,她們在眉目上是有某些神似,在意旨上是有某些雷同的。如此兩部作品,大家或許會說,這是長篇小說常有的「二部曲」;作者倒是汗顏,而自認為這是長篇小說「雙連作」的新實驗,比較來得妥當。

美術有「雙連作」的對映美感,小說應該也有「雙連作」的相映意趣吧?

同一座鳶山,經由不同角度,輻射出不同的向量能力;同一群子民,透過不同手法,型塑成不同的時空價值。這就是我進行這項「雙連作」實驗的動機,至於值不值得或成不成功呢?這已經不在我的評估範圍,身為作者從起意到完稿,可提出分享的是,我已經充分經歷過創作的「沉重」與「輕盈」了。

因為都涉及人間兒女與世代傳承,當寫下《鳶山誌:半透明哀愁的旅鎮》最後一首佛偈,我真想偕同書中諸多摯情兒女,齊奔鳶山頂,如下暢飲千杯酒:

 

一佛一燈一舍利,一天一地一代人

一僧一唄一滅度,一草一花一次春

怒放吧,紫牽牛∣∣

怒放吧,紅地荳∣∣

怒放吧,白百合∣∣

怒放吧,金忍冬∣∣

善哉,阿彌陀佛∣∣

 

也因為都關及人間禍福與生命信仰,當寫下《鳶山誌:藍色三角湧》最後一個句點時,我真想請出書中諸多情義先靈,一起跪向雲端,如下大哭三句話:

 

哀哀鳶山子民,袞袞三峽先靈∣∣

不此人神同燼,何來浴火重生∣∣

不此浴火重生,何有百年典範∣∣

 

三、關於創作構想

 

馬關條約(1895)後,台灣改朝換代,清朝退出台灣。日本統治初期,懷抱濃厚唐山意識的漢族,抵抗最激烈,死傷也最慘重;平埔族裔受到池魚之殃,自是可以想像,而看似與事無關的泰雅族,其實也沒有幸災樂禍的餘地。以三峽而言,日本覬覦山林資源,既已平定平地反抗活動,於是開始徵組漢族、平埔族裔的隘勇與墾民,入山掠奪泰雅族的樟腦及土地;泰雅族家破社毀,只好躲進更偏遠的桃園山區,尋求最後生機。

日本統治中期,抗日義士戰死的戰死,逃亡的逃亡,歸順的歸順;三峽人逐漸被收編完成,消極者忍辱偷生,積極者當上街庄頭人,努力收拾善後。這個階段至日本統治後期,對岸中國先是陷入對內革命,後是對日抗戰的泥淖中;台灣社會相對穩定,三峽子弟對於日本,則已經產生國屬感。不意,日、中戰爭捲入世界二戰,日本敗於同盟國退出台灣;日本退出台灣,卻引來了自己另再陷入內戰,最後被共產黨逐出中國的國民黨,一路逃過台灣海峽,順勢接管了台灣。

自此,台灣進入中國第二次殖民初期,重新面臨再度變天的血腥亂局,重新面對認同新朝的矛盾撕扯。三峽人基於先前抗日諸役的慘痛教訓,並未實際參與這個階段,「二二八事件」的抗暴行動,及其嗣後的「白色恐怖」迫害;但退而求其次,在1995年二二八受難者家屬獲得國家道歉次年,當眾拆毀罪魁禍首的蔣介石「銅像」,率先打破「國在政在」的朝代鐵則,大膽創下「政在碑亡」的歷史首例。

其中情節,依史寫人、依人寫事,依事述情、依情演義,脈絡清楚,恩怨分明,並不難寫。倒是書寫時,手如懸鉛,筆如執錐,心如扎刺,只能以「沉重」與「悲痛」自況。

這種歷史性質的「沉重」與「悲痛」,我會另在該書序文中吐露,在此略過。

 

四、自我創作檢視

 

動用台灣洪荒之力,使出渾身解數寫完這部作品,我走起路來不禁有一種穿越幾重史域,洗淨幾層世塵的虛浮感。而長眺遠景,眼前卻隨即轉為一片清明,腳下也隨即轉為一片輕盈。

付梓成書前,三度開檔修潤時,我第一次以作者身分檢視之,發覺這是一部「歷史小說」沒錯;第二次以讀者立場檢視之,發覺書中主角並不明顯,或主角們都被「時空化」,行誼都被「詩韻化」,似乎很像一首「世代史詩」。第三次再以作者及讀者的雙重角度檢視之,發現竟然可以分章閱讀,不同的主角及主題則各章都有,而且筆調「行旅化」、筆觸「方史化」,倒是更像二十五篇串連一體,諸多主角及主題貫通一氣的「方史遊記」;加上敘述「散文化」,內容「報導化」,說這是一本「超級散文」或「另類報導文學」,應該也行。

無論如何,姑且不說,歷史小說、世代史詩的「舉重若輕」,方史遊記、超級散文或另類報導文學的「舉輕若重」;一旦辛苦成書,總算是熬過台灣哀怨書寫的「出疹」過程,身心已經擁有悲苦命運的「免疫力」。往後,相關的創作之路,諒必腳下可以更自在,筆下可以更自如,內心可以更自信吧?

總言之,不管寫得成功與否,但願這項實驗能夠拋磚引玉,引出台灣文學更自在、更自如,台灣世代更自信的各類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