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忘年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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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鷹

「阿公,我們來約會吧!」

當小帥哥再度向我提起約會一事時,嚇了我一大跳,我以為他早就忘了。

兩年前當他國小畢業時,我曾提出和他祖孫單獨約會的提議。

彼時台灣新冠疫情尚稱和緩,國人仍可放心出遊。後因疫情轉趨嚴峻,染疫病亡訊息此起彼落,一時風聲鶴唳,民心戒慎恐懼惶恐不安,我和小帥哥的約會因此耽擱了。

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

小帥哥尚在襁褓時,由我和他阿嬤一手帶大至國小入學為止。我們兩個人整天混在一起,吃喝拉撒、遊戲玩耍;民謠教唱、詩歌背誦……完全不假他人之手,我們倆的關係,可用如膠似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來形容。

他的名字是我取的,為此我寫過〈一生的跟隨〉發表在報章副刊上。我期勉他「姓是祖先給的,無法丟棄,名字則是一輩子的跟隨,是我們對你一生一世的期許和盼望」的話。我甚至還說:「哪一天我走了,希望你能大聲告訴我:『阿公,我真喜歡你的命名,也無損於你的期待。』」

我曾形容他是一株小向日葵,因為他的小腦袋瓜一直動來動去,左扭右擺努力尋找光的方向。我教他唱:「我是向日葵/永遠朝向太陽的方向/我喜歡光明/也喜歡溫暖。」我期許他將來能夠「我是向日葵/也是一顆小太陽/帶給你希望/送給你陽光。」

他喜歡人家抱他,為此我曾向他阿嬤抱怨「兩隻手好像要斷了」。

他喜歡笑,想笑就笑、愛笑就笑,無來由的笑,赤子般的天使之笑。他的笑曾誘使我寫過「雖然你是哭著出生的,我希望你能一路笑著長大……人生很長,你一定要笑口長開,讓笑做你人生最好的伴侶。」的話。

他還說過許多令我深有感觸,沉吟不已的話,例如他教會我何謂「故鄉」……

晚上與孫子一起讀李白的五言絕句〈靜夜思〉,讀到「低頭思故鄉」時,孫子問我:「阿公,故鄉是什麼?」

「故鄉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哦。」他的眼睛一亮,我以為他懂了。

「那你知道你的故鄉在哪裡嗎?」我直覺以為,孫子會回答台北或台灣。

誰知他竟回答:「媽媽的肚子裡」。

「什麼?你的故鄉在『媽媽的肚子裡』」?

我本來想說「錯了。錯了。」但回頭再細想一下,孫子的回答又妙又正確,普天之下,有誰敢說,故鄉,不是在「媽媽的肚子裡」呢?

 

他還教會我念書前要先禱告……

有一次我對他說:「來看故事書吧,阿公唸給你聽。」我順手拿起《一百層樓的家》準備開始唸。

沒想到孫子拉住我的手說:「要先禱告。」

「什麼?怎麼禱告?」

「像這樣。」話才說完,孫子馬上閉眼合掌,口中唸唸有詞禱告起來,至於內容說些什麼,我根本聽不懂。

這是第一次我學到,唸書前要先禱告。

難道,他已經知道,書中有「顏如玉」和「黃金屋」嗎?

等他長大些可以跟著趴趴走時,我帶著他坐捷運、乘火車、搭高鐵,四處認認北台灣。他很聰明,坐過捷運後,站名能歷歷從第一站背到最終站;搭過高鐵後,知道北台灣從基隆到新竹有哪些大小都市;乘台鐵去宜蘭,沿途鄉鎮的站名牢牢記住。他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完全勝過阿公我。事後我才發現,他所以願意和我走跑各處地方小鎮,有一個很大的因素是,可以吃到各地的名產和零嘴。每次他吃到碗底朝天後,馬上抹抹嘴拉著我的手說:「阿公,我們回家吧。」他是個道地的美食者。

升國一由兒童轉為青少年時,我請求我的兒童文學朋友們,寫幾句祝福的話當做他的生日禮物。

黃秋芳說:「大部分的童年行跡,都不太可能記得。但希望你永遠記得,長大是一件很棒的事!無論失敗或成功,你就是個勇敢、獨立的大孩子,世界很大,值得我們興高采烈去賞玩……」

林茵校長說:「氣宇軒昂的翰,恭喜你邁入青少年時代,往人生更高遠的階段邁進。看到你的相片,覺得格外歡喜,得知你的名字,好感度倍增,再加上洋溢的才華,更覺老天如此鍾愛於你。」

林世仁說:「祝福你能在課業中找到自己的興趣,在生活中經歷更多的經驗。青少年的麻煩比童年多,麻煩也是一種成長,也是豐富人生的養分。」

謝鴻文說:「你承著天恩而來,又承受著父母與家人朋友的祝福呵護,得以讓才華越來越出眾;然後你也長得越來俊俏帥氣,這是你的福氣,請好好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所以啦,他完全記得我對他的好,想趁著開學前來約會我,重新回味一下當年的甜蜜記億。

「去那兒好呢?」我開了三個目的地讓他選,他選擇去淡水。

「好。我們先坐淡水捷運到竹圍,沿淡水河岸走到紅樹林的水筆仔木棧道,再轉搭輕軌至漁人碼頭。吃完中飯後,沿熱帶風情的淡水椰子樹大道,慢慢走回淡水搭捷運回家,可以嗎?」

「沒問題。」他爽朗一口答應。

就這樣,我們祖孫倆依計畫約會了一天。

途中他和我談及想等大學畢業後再交女朋友,這點讓我很驚訝。目前他是班草無疑,國二生已身高一七三,相貌堂堂,一頭時髦烏黑卷髮。功課好,能跳、能跑、能歌、能拉琴。參加比賽或各種考試,得獎不斷羨煞多少同學,說他是校草也不為過。他還問我若是能同時申請到劍橋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該怎麼選擇?途中我們不知為何討論到蘇東坡的<觀潮>七言詩,深及「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的人生三境界,證明他不僅還是當年那個喜愛詩親近詩的小孩,純真的心靈猶在;也是位開始思索生命中的酸甜苦辣,人生真實況味的青少年。(我總覺得,他太成熟了。)

秋芳老師說:「大部分的童年行跡,都不太可能記得。」她錯了,小帥哥記得很多童年足跡,尤其是他和阿公阿嬤相處的,那串響著叮叮噹噹的日子。

我真的很高興這趟白頭與黑髮的約會能夠成行,明年他就要上高中了,還願意與我單獨同行,竊竊私語不停,講講他弟弟,說說他妹妹,談談年輕人的想法,討論老師和父母的各種管教適當否?讓我這隻白頭翁不致因離群索居變得思想頑固,脫離現代文明太遠。

謝謝你啊!小帥哥。暑假時我們再來約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