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水丰尚書 市橋誤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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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實

疫情後重回家鄉番禺市橋。

清朝苦命詩人黃仲則有七絕〈癸巳除夕偶成〉:「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詩裏的「市橋」指詩人故鄉江蘇常州市的繁華地段,並非我故鄉番禺市橋。第二句極佳,詩人總是清醒的,因為他看到存在於「物外」的真相,看到敗壞即將發生而憂患不已。末句言極遺憾,憂患之時卻無月可寄思念,只能看著微弱的星光久久不回去。

古人有詩諷刺半桶水文人,曰〈琵琶〉:「琵琶不是此枇杷,只恨當年識字差。若使琵琶能結子,滿城絲管盡開花。」我故意把此市橋看成彼市橋,也屬這種「半桶水式」的誤讀。詩歌的誤讀有時也可以是一件雅事,因為這種誤讀不會成為「誤導」。蘇東坡說:「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因而寫下了〈念奴嬌·赤壁懷古〉。我也曾戲作〈壬寅除夕思鄉〉:

 

景仁除夕偶成章,移作市  橋念故鄉。

街角清燈樓外月,苦吟詩  句訴衷腸。

 

番禺賓館是一間園林式的旅館,二十餘年前我曾投宿過。現在翻新了,許多景物都已變改。週遭的環境更是翻天覆地的換上新顏。大面積的蓋了樓房,平整了馬路,高架橋縱橫交錯,路上飄下綠化樹的落葉。更大變改的,是地鐵三號、七號、十八號、二十二號共四線都來到了。如今我走進其間,有的記憶卻仍在沒有任何舊日痕跡中保留下來。

市橋已沒有任何存留的人與物,當日祖先們撤走所有,只留下「故鄉」兩個字。然而這兩個字卻讓我眷戀不已。這是生命中奇妙的牽引,超越了今生的局限。精神是強大的,承載精神的文字同樣是強大的。我記得當日走過番禺賓館的廊橋,觀賞過綠油油的池塘。今日池中的錦鯉應該是當日錦鯉的來生,當時鏡裏的人影歡聲應該是今日遠去的一個孤寂背影。不知池塘畔那株洋浦桃今年幾歲了。當日我遇上,婀娜而瘦削,今歲它卻以盈尺的軀幹守候著我的歸來,這另一種「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給人時不予我之悲。

和兩位朋友在大北路附近的大排檔上吃豬雜粥。清輝灑遍深夜的街巷,滴答車穿梭而過,飽食後返回旅館,拉開窗簾,讓月影潛進床上。此時,夜是一口深井般的寧靜,當日牛蛙的聒噪已遠、蟲鳴聲不聞,那是記憶中的故鄉,只寄存於夢裏。黃仲則是個耿介的詩人,正直而不苟同流俗,卻潦倒一生。〈都門秋思〉的「全家都在秋風裏,九月寒衣未剪裁」與我今天下榻房價台幣三千元的番禺賓館,境況可止天淵。當日仲則無月可寄思念,而今夜卻是驚蟄,又適逢滿月。我雖有愁懷,又堪慰藉,而詩文如此,又實在愧對古人。

番禺梁氏宗祠在沙頭街道汀根村青雲大街35號,是一座「修舊如故」的百年祠堂。於我而言,故鄉無法取代。所有對故鄉的誤讀,最終都應通往生命中那神祕的牽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