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翁少非
飛機深夜起飛,航行了十幾個小時。
鄰座這位人高馬大的老外,吃完機上餐,睡了一覺後,伸伸懶腰醒來,逕自掀開窗罩,一道陽光倏地搶進昏沉沉已久的機艙,白花花的亮了你的眼。哦,天亮了麼?
而你,早在飛機飛越「裡海」時睡意全消,眼睛緊盯座位前的螢幕,專注地等著,等著看飛機進入「黑海」領空。
資訊顯示現在的飛行高度12192公尺,時速903公里。時間05:57,預計07:45抵達目標地阿姆斯特丹。
飛機是飛在黑海南端,靠近土耳其國界。在地圖上,黑海的形狀像一隻張開翅膀的蝴蝶,因它的水色比地中海深黑而得其名,克里米亞半島就像一個鈴鐺般的掛在它的頭額上。
說來奇特,你從不曾來過黑海這兒,不知怎的這麼惦念它。
去年十月間,國內電視台不斷播報克里米亞大橋爆炸,橋面竄起了熊熊烈焰,黑色濃煙直衝黑海天空的畫面,讓你忍不住攤開世界地圖端詳,以便多認識這片陌生的海域。
想不到,五個月後的這趟西歐行,桃園直飛阿姆斯特丹的航線會經過黑海,而你,此時此刻,就在這座海洋的上空,離它好近好近,真是奇妙。
你轉頭望向窗戶試著鳥瞰黑海,可惜,從你的座位只能平視。
陽光是從飛機右後方來的,機翼的金屬都爍著晶光,飛機下朵朵的白雲亦抹上色澤。「近水樓台先得月」,黑海的天空亮了,海水也將隨之甦醒吧。
說黑海陌生,卻有幾位人物在你的腦海裡活躍了起來。
若是時光回到一八五四年,托爾斯泰(1828-1910)和南丁格爾(1820-1910)這兩位世界名人,當年就是在黑海參與了「克里米亞戰爭」。
托爾斯泰在馬拉卡札戰役,率領砲兵擊退法國的攻勢立下戰功,戰爭期間他勤於撰寫報告和回憶錄,其中,躲在被敵人包圍的陰暗掩體裡所寫的小說〈十二月的塞瓦斯托波爾(塞凡堡)〉輾轉傳到皇宮,俄皇和皇后看了都感動得流下淚來。
戰場的體驗成了他日後文學創作的重要素材,也啟發他對人性和社會正義的思考,倡導和平主義和非暴力的解決衝突方式,印度聖雄甘地深受影響,在南非工作期間以他為師,設立了「托爾斯泰農場」。
大概戰爭殘酷的景象,不時地啃著他那顆善良的心吧。一九0一年,他來克里米亞養病,有人看到他時常坐在海邊,雙手托著下顎凝望著黑海沉思。這位寫下《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曠世巨作的大文豪,晚年這般凝望黑海在回想些什麼呀?
來自英國上流社會家庭,出生於義大利佛羅倫斯,世人將她的生日(五月十二日)這一天訂為「國際護理師節」的南丁格爾。你小學時讀國語課〈提燈天使〉,當時只覺得她是頗具愛心的女護士,年長後讀她的傳記大大吃驚,她不僅才智雙全、勇氣毅力與創造力強,護理的成就更是非凡。
克里米亞戰爭中,她帶領護士為傷兵提供護理,關注傷者的健康和福祉,改進衛生條件、減少傷亡的方法,不僅提高了護理的地位和重要性,也促進現代護理與醫療的發展,她創立全世界第一所非修道院式的護士學校,成為現代護理的先驅。
一八五六年七月最後一批傷患離開醫院,她站在山頭俯視黑海,看到山丘上那片排列整齊的墓碑,想到這麼多沒有被救活的人,她的心頭一緊,激動不已。
據統計,克里米亞戰爭造成了七十五萬人的傷亡,這場戰爭都深深地影響托爾斯泰和南丁格爾的思想與志業。你很好奇:他倆各屬不同陣營,在戰爭中或戰爭後不知有否相遇過?若是相遇,他們又會談論什麼呢?
唉,這場慘烈的戰爭過去一百六十多年了,你怎麼老是感覺黑海與克里米亞的風雲詭譎,至今仍壟罩在槍砲聲的烽火陰影中呢?
正胡亂想著,陸續有人拉開窗罩,陽光嘩啦啦地湧進來,許多乘客醒了,走道忙碌起來,機艙上頭的燈光被打亮,空服員又要來送餐了吧。
你盯著螢幕,飛機即將越過黑海,突然,你好想看黑海一眼,轉頭用手勢跟老外示意。他貼心的點點頭,起身去化妝室,把座位讓給你。
貼著窗,你俯視黑海,深情地。
在晨曦中,這片曾經是希臘和羅馬文化發源地的海域,暗灰的臉龐逐漸亮起光澤,海面上沒有狂風巨浪的起伏,安詳得宛如莊嚴沉思的托爾斯泰;那伸長胳臂撫慰海水的陽光,則溫暖得有若堅毅慈悲的南丁格爾。
晨曦,是暗夜的終結,是嶄新一天的開始,是希望與重生的新啟程。
在黑海的上空,你如斯的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