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夢中醒悟

■蘇家立

曾有一個人站在黑夜裡啜飲著月泉,滿身傷痕,凝望星光墜落之地,並不時嘆息,宛如一只無沙的沙漏,怎樣傾倒都只能瀉出懺悔。背後的披風抖落一身灰塵,冷冷地回頭,熠熠的眼神燃燒頹靡的夜幕。

「如果是你,你會選擇進入還是退出?」留下語焉不詳的詰問,他瞬間消逝於風中。彼時,他看起來是那樣滿足,絲毫沒有遺憾。而餘留給我的困惑卻是如此晦澀,像根透明的針扎在心頭,時時折磨著找不到線頭與縫口不得不選擇沉默的我。

年輕的我選擇了逃避。逃往一個瀰漫著詭譎氣氛、杳無人跡的荒地。這塊地方容許喪失自我的人暫棲,可以在此放下過重的行李,放下名字與身分,唯一還持有的,是名為醒悟的標籤──貼在眼睫邊緣,只要願意察覺,它就能帶你離開。若是懷擁著我執,就永遠無法離開,就是這兒令人沮喪的守則;相對的可以卸下絢爛的現實,側臥在草叢中,諦聽蟲唧蛙鳴,幻想永遠遲來的黎明。

這塊地方沒有任何值得歌誦的事物,沒有活著的歷史,更沒有流動的跡象。惹人側目的唯有佈滿碎石的漏巷、一口曾經澄澈的枯井、一尊臉孔黯淡的銅塑。而新加入的我蹭滿過期的文字與浮溢的慾望,緩緩拉長的影子藏匿著瘟疫的苗芽。赫然驚覺,原來自己早已與顏色絕緣,徹底融入了這片謎境。

陋巷、孤井、雕像三者共通的、賴以相偎的要素是什麼呢?隨著時間不斷地被放逐,我終於在右腳開出鮮花時,頓悟了這個簡單而不願霎時即逝的道理:現世是一扇巨大的門,吟唱著生與死交織的旋律,時而高亢,時而低鬱。

在門邊駐守著過去的我。現實是門外,而夢境是沒有上鎖的門。僅能進入,不能坦率抽身離去,是多麼駭人卻也惹人陶醉的憾事:刪除了多少明天,讓人忘卻期待,正因為將過去揣在懷裡並滿懷笑容,渾身鬆軟躺在堅硬的土地上,等候睜開眼的剎那,沐浴於遙遠射來的光芒,將輪廓徹底洗滌──夢裡有多少永恆外界就有多少同樣重量的希望悄悄涉入,我甘心成為一部分,輕握著部份的不朽。

縱使終究抽身而去,撐起疲軟無力的筋骨,夢境雖美,能令人流連不去,我依然要離開這溫柔的桃花源,回到現實,將苦楚視為構築肉身的片隅,生命之所以可貴,正因為在夢中仍能大聲咆哮、吶喊與掙扎,而這一切抵抗顯得活著如此甘美,甘美背後的甜澀,往往能填補困境的缺孔。

(這次我會勇敢面對現實遞來的黑夜,將它滲入瞳孔)

在天搖地動中,我從昏厥中悠然轉醒,找回了差點遺忘了我的外界。記憶在此化為新的城市,城市慢慢有了生氣,他替我輕輕摘下貪婪的標籤,教會我如何在人群裡聽見風聲,聽見風聲撩動鈴鐺那一刻的窸窣。

曾經有一個人捧出熱情向我招手,當時我並未坦然回眸;如今我已在黎明的祝禱中脫蛹。腦海那個為黑夜佇留的人,早已透明,在我做決定的頃刻成為了我的衣著。費了一番功夫,我總算想起他是誰,在鏡子前,他既熟悉且平凡,容易在瑣碎對話中模糊。

他的名字是我。所以他在夢裡支持著我的世界,為了擦亮永恆的夜而不停投出疑問。每個富涵禪機的質詢像一盞盞殷亮的流螢,在他掌心微綻燦爛的煙火,點醒鏡外正被現實沖刷,腳步踉蹌但確實踏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