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空虛意向,一個現象學式的解讀──讀林瑞麟的〈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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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宇

〈漬〉一詩於2020年11月3日,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後收錄於作者林瑞麟於2021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我們被孤獨起底》(以下簡稱《孤獨》)。依據詩人自述,《孤獨》是一本「內觀」的詩集,他著重描述具體的生活經驗,從內省與微觀的角度側寫人存在的感受以及和環境之間交相互動與依存的關係。

〈漬〉的書寫非常具有代表性,詩人出色地綜合了對「漬」方方面面的直觀與意向,由此體現出了人的存在所固有且無法消去的獨特空虛感受:

月曆又撕了一頁
牆上那疙瘩越長越大
潮濕往心裡去

是一種暗示
黃昏的飛蟻從濕氣剝離
和對面山頭湧出的雲瀑
滂沱,一起跌進空碗裡

〈漬〉的第一個特點,就是敘事者的缺席。全詩一行一行的文字,貌似「都是別人(他者)的消息」。究竟是誰躲在雲裡的雨,陰陰的成謎?

作者想表現的是王國維的無我之境嗎?讓濕氣與雲瀑成為主體,讓吹動床單、報紙乃至月曆的風自己說話,由此構作一幅黯灰色調的動態山水畫?但是,境界的陳詞又似太過壯大高遠,〈漬〉想表達的,比較像是一種暗示、一種剝離、一種飄忽、一種貌似缺席的在場,像是一個躲藏起來的謎團。這個失心的魅影,我們真的能把它抓進屋裡擺平嗎?

潮濕,難以捉摸,卻可以往心裡去?作者意圖開拓一種「漬」的本體論,他缺席似地玩味著「漬」的存在與虛無:漬的存在就在其虛無,漬的虛無正證成了其存在。漬到底是什麼?是剝離的濕氣?是滂沱的雲瀑?是飄忽的床單?還是一行一行離開的消息?

都不是。現象學教導我們存而不論(Epoché),把外在的實存放入括弧,而只描述意識行為的本質∣∣讓我們把貌似缺席實又在場的敘事者找回來,整首詩都不過是詩人錯落又統合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意識的本質就是意向性,也就是說,所有的意識都是「關於……的意識」,所有意識都有它的意向對象。但是,「漬」的存在卻構成了雙重的挑戰。

「月曆又撕了一頁」,我們從首句就跌入了敘事者的時間意識之中,自我與體驗此消彼長。「漬」作為留下來的東西(或者,對漬的體驗作為被人意識到的東西),卻缺乏有效的意義內容?人為了自己記憶沉積岩的豐富與厚實,我們在每一層都灌溉以意義的養料。「漬」呢?誰要為它存在的意義負起責任?

原來滯留下來的東西不一定要具有意義;並不是「漬」的存在沒有得到充實(即在場),而是對它的充實意向就是空虛。在場的東西不能只是在場?對空虛的體驗終歸也是一種體驗?

換言之,存在有空虛的體驗、體驗的空虛,在內心意義的岩層外,亦流布著「漬」一般的空虛意向;在心田乾涸的時候,「漬」就如同雷內.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 1898-1967)畫中的雲一樣深奧難解;「漬」作為一種暗示,有時亦可強如山頭湧出的雲瀑,滂沱地跌入我們碗般空洞的內心之中;不過最重要的,或許還是它的源始意象:牆上那越長越大的疙瘩。

這個疙瘩為何源始?為何它的潮濕,可以往心裡去?因為月曆又撕了一頁,僅此而已。「漬」,在根本意義上是我們空虛的時間感受,是我們這種活在時間之中、自身存在意義只能於時間之中得到開展的、永遠貪得無厭從而百無聊賴卻又時刻都在操煩著的生物的詛咒,我們就是那晾在稻埕的床單,看著天氣、感受著風的吹拂與時間的節拍。

若時間的流逝本身沒有意義,則我們就像那隻失心的魅,姿態、氣味、痕跡,都還在,只是淡了。但「漬」的這種詛咒會否也是一種幸福,或至少是一種獨屬於人的一種安逸?只有人的意識∕存在可以潮溼、可以剝離、可以飄忽?沒有太多話語、沒有太沉重的意識的自我、沒有太多意義的束縛,我們有時不想要活得太清楚,只想要躲在雲裡蜷曲∣∣

陰陰的成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