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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下一次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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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佩梅
美人樹已漸漸萎落,記得不久前,我還推著輪椅和媽媽在中庭散步,告訴她:「媽:美人樹開的好美,每年開一次,現在正是時候。」她微笑的點點頭,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陪她散步!
清風徐來,一行人緩緩進入室內。要和母親做最後的道別,淡淡的精油香味撲鼻而來,悠揚的大提琴聲在房間內緩緩響起,正在為母親進行「湯盥儀式」。辛苦了一輩子,在靈魂起航時,才享受到SPA精油的按摩,不知道母親感受到了嗎?
母親如睡眠般安詳地躺著,有著青絲勾勒的湯盥。禮儀師穿著藏青色的制服,梳著包頭,神情莊嚴。首先我和妹妹拿起長勺幫媽媽洗腳,接著是「逆水儀式」,將蓮蓬噴頭逆向灑水到母親身上,意思是祝福她到另一個世界清新自在!
大提琴低啞的流瀉出如涓滴的溪流,似乎是清脆的節拍聲。禮儀師先用精油幫母親按摩,那清晰深邃的五官,有一對我常戲稱的牛眼,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豐潤的鼻子,側面看如菩薩躺著的觀音山,如今將永遠留存在心中!
記得小時候我常生病,卻很享受病中的時光。因為忙碌的母親,此刻是完全屬於我的,她餵我吃完藥,拿濕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便去忙家事。當我半睡半醒間,她便過來,用手來探試我的額頭,撫摸我的手腳,看是否退燒?我總是裝睡。因為她雙手柔軟溫順的如春風般輕拂,盈盈煦煦,彷彿回到溫暖輕盈的搖籃,在滴滴答答的時間軸裡,自在遊移,不驚不慌。
我心頭一顫,似乎在她晚年時,我也如此輕柔的撫摸她,幫她洗臉、洗手,並不時稱讚:「哇!好嫩的皮膚,又白又細,好漂亮,好美的頭髮,銀銀閃閃。」這時她被我逗得終於鬆開眉頭,微微一笑!
提琴聲時而悠揚,時而低沉,如母親的一生。當國共內戰的砲火響起,正就讀廣東省新會縣第一女子中學高二的她,那個早晨,她穿著制服,如往常般去上學,才走到半路,便看見最要好的同學,穿起紅衛兵的衣服,帶著五星旗的帽子,腰間插著短刀。她感到事態不妙,立刻回頭,不料如春雷般一切來得又急又快。家門已被貼上封條,房間抽屜被翻箱倒櫃的抄個精光。只得跟著大人,先躲到鄉下,再輾轉來到同樣動盪不安的香港,一夕之間被迫長大!
母親從一個千金大小姐,家裡擁有幾甲地的大戶人家,擠進親戚的小閣樓。原本無憂無慮的她,當起了工廠的女工,每天唰唰唰的織上十六個小時的毛衣,還不許一針織錯。
這個原本光明平靜的世界,熙攘而恢宏龐大的生活,突然下了一場無邊無際的梅雨,綿綿不絕的落在她青春的歲月裡,她沒有選擇的權利,只能不斷被淋溼,隨著時間慢慢擦乾。
她每天搭早上六點的船去九龍,晚上搭十一點的船回來。已是夜深人靜,小心翼翼,不敢驚動一大家子的人,迅速洗澡後就寢。就在工作備受肯定,升上領班時,卻因戰亂,工廠被迫歇業。母親以她平日跑百米的衝勁,不斷突破,想尋找一絲絲生存的機會,一心想租一間房子,將媽媽、妹妹接過來同住,免受寄人籬下之苦,這微小的願望,卻始終沒有實現。
民國四十八年經姨丈介紹,來台和父親結婚。當時軍人的薪俸極其微博,僅一百七十元台幣。只夠租一間位於山腰的竹屋,滿屋泥地,床底下還長滿香菇。僅一廳一房,廚房是臨時搭建的,父親充當起木工,架子、爐灶樣樣自己來。
一年後,姊姊出生,連幫忙坐月子的人都沒有,每天父親親自下廚,煮一鍋白米飯,煎兩個荷包蛋,一只豆腐乳,便是最美味的月子餐。
日子過得雖然清苦,然而夫妻同心,傍晚用膳後,面對幽藐的山景,佳人的陪伴,父親常用口琴吹奏著「今宵多珍重」「綠島小夜曲」悠揚的樂曲,母親輕聲哼唱,只見姊姊在清杳的口琴聲中,睡得香甜安穩。
日子如月娘般有圓有缺,又如天氣般,東邊下雨西邊晴。有一天,父親留守部隊,母親在睡夢中聽到院子裡傳來匡噹匡噹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偷東西,腳步聲離房間越來越近,母親一個弱女子,手無寸鐵,便急中生智,喊著父親的名字,好讓他知道家中有男人。過一會兒似乎已走遠,她嚇的魂飛四散。翌日,檢察家當,發現沒偷走鍋碗瓢盆,只有洗衣板不翼而飛,回憶起這段往事,她總是面帶感傷的說:「哎!都是苦命人家!?」
兩年後國防部配給了眷舍,來到風城新竹,十五坪大的房子,雖然沒有廁所,廚房很簡陋。但有個竹籬笆圍成的小庭院,媽媽築了雞舍養雞,闢了花圃種花,儼然有了家的感覺!
幸福的背後總是隱藏著危機,一天哥哥和鄰居的孩子玩耍,在騎馬打仗的激烈戰鬥中,哥哥墜馬落地時,一頭撞到水溝,這雞蛋碰石頭的威力,使他的腦勺立刻血流如注。
小小的水溝瞬間染成紅色,媽媽聞訊前來,立刻將哥哥抱在懷中,用他的衣服當成止血棉,一邊按壓,並快馬加鞭跑回家中。也不知道是否天公疼惜窮苦人家,媽媽如有神助般,將哥哥偌大的傷口,就這麼神奇的止住了,擦上白樹油,包紮一下,到現在並未留下疤痕!
在我的心目中,母親總是無所不能。為了讓我們在艱困的環境下仍能嚐到美食,總是一大清早去市場,挑選最新鮮的鱗魚,回家先去骨,再將肉跺成泥狀,揉捏成餅,並用中火煎成金黃色,骨頭清蒸。早在四十年前,她就無師自通,想出這道一魚兩吃,而且味美甘甜,鮮嫩多汁,撫慰了我們幼小的心靈!
母親如魔法師般用雙手打造這個家,不論烹飪、裁縫、修理器械,無一難倒她。我知道這並非是她天生的慧根,而是成為母親後,一點一滴用心學習,而成就了我們!
如今她已走完她人生的旅途,這時,禮儀師已將母親穿好衣服,我和妹妹幫她穿上鞋,哥哥幫他扣好紐扣,女兒特地帶了護唇膏,替她塗上。母親的膚質仍然很有彈性,如睡覺般安祥的躺臥。
我們每個人上前輕拍她的肩膀,告訴她:「媽:您辛苦了,您肩上的擔子該卸下了,感謝您的養育及教導,才有今天的我們,跟著菩薩到西方極樂世界去吧,我們永遠愛您!」
窗外輕風徐來,葉子緩緩落下。我相信緣份並未終止,只是走向不同的方向,身體停止運作,歸向茫茫大地。但是未竟的緣份,會透過不同的形式,將情緣繼續下去!
母親正以一貫的魔法,在不同的空間施展她的看家本領,也或許世間並沒有所謂失去。死亡雖然傷痛,但並不是全面滅絕,而是為了下一次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