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仕凡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注意到它。
公寓即將拆遷,四周已是冷清一片。車棚上都堆積著不少塵土和落葉,更別提角落裡的玉蘭了,連野貓都很少從它的身上路過。
依稀的印象裡,玉蘭樹乾巴巴的,枝上沒有一點綠意,像大病一場的人,不僅面無血色,而且頭禿了很多。更具體的樣子,我記不清了——它或許只值得偶然的一瞥。
一個月前,春寒料峭,世界和煙囪裡吐出的廢氣顯出同樣的顏色。春天應該是堵在路上了吧,新綠想要在城市的縫隙裡鑽出,還要再吹上幾遍春風,我暗自想著。但在某個早晨,推開窗戶時,我看見了破舊的車棚後,那株本該憔悴、柔弱的玉蘭。
或者說,我的目光被它強行捕捉了。它煥然一新,像是中了彩票的流浪漢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枝頭掛出一個個深綠色的花苞,顯出富有的樣子。花苞像大號子彈,也像是碩大的種子,高昂著朝向天空。那緊繃的外殼讓人忍不住地相信,花朵早已蓄勢待發,只等時機一到,就衝破一切束縛,盡情舒展,盡情綻放。
白蘭沒有等多久,或許春天本就不會等多久。昨日下午,天空像灰色的抹布,擰下淅淅瀝瀝的雨水。我匆匆地往家趕去,路過車棚時,瞥了眼玉蘭,卻見不少花苞上已聚攏著尖尖、嫩嫩的花瓣,它們爭相探出了頭,似是初生的生命張望著這個世界。縱使烏雲密佈,泥汙溢流,它們的眼仍是亮晶晶的,充滿喜悅。有些花瓣早已展開,舞者般彎出優美的弧度。明明是陰雨天,但那倒卵形的花瓣卻好像籠罩在一層清澈而明亮的光輝中。難怪有古詩贊道:「點破銀花玉雪香」,它們素淨朝天,純潔美好,讓雨點都捨不得砸落,而是滴在花上,如若少女垂淚。
雨更大了些,但並沒有使玉蘭變得狼狽。儘管有些搖搖晃晃,但玉蘭花並不畏懼,始終朝向天空,始終不肯閉合。柔軟的花瓣中仿佛藏著極堅韌的力量——那應當是衝破花苞的殼時留下的餘力,讓它們像是一隻只迎雨而上的飛鳥,有著叫破雨雲的氣魄。此時,再晦暗的環境,再鬼哭狼嚎的長風,都無法遮掩它的亮眼,它的明豔,它的高貴。
玉蘭在雨中安穩不動,而我在它的下方心神搖曳。站了一會,往家走去,離了很遠後,再回頭看,仍能看見那一樹潔白,在乘風破浪,在所向披靡,在熠熠生輝。
到家後,躺在床上刷微信,恰好看到一則關於白玉蘭的推文,裡面配有文徵明的《玉蘭圖》。文中介紹,文徵明少時較為木訥、愚鈍,並不出名,但他用一生鑽研書畫藝術,即使在耄耋之年,也不斷練習,嚴格要求自己,終成大家,與唐伯虎齊名,位列明朝四大才子之一。我突然想到,他不也是一樹盛放的玉蘭花嗎?
車棚外的這株玉蘭,在無人問津的地方默默生長,積蓄力量,最終用華麗的花開驚豔了曾經不屑一顧的眼眸。為了開花,它可以忍受春寒,忍受雨水的沖刷,忍受惡劣的環境和多舛的命途。它知道,開花才是最終的勝利,玉雪生香的時候,那點點晶瑩,是雨水的祝賀,也是欣喜的淚。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者,是白玉蘭,是文徵明,也當是我自己。
今天午後,晴空萬里,我走近玉蘭,駐足觀賞。它灼灼如月華,在微風輕拂下,花瓣搖動如泉水,看不出它曾受過冷落,也看不出它曾歷經風雨,儼然是文徵明筆下的「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那份光輝,穿越千年,讓我的靈魂也泛起如玉的光芒。
「強者從不抱怨大環境」,這是一句網路流行語,它和玉蘭的氣質本是天壤之別,此刻卻牢牢地佔據我的腦海。我想,這株玉蘭,就是我未來想要長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