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行走海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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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小汐
烏圖美仁

來格爾木之前我有自己的打算,我想去陶斯圖村見見當年的小夥伴其其格,畢竟烏圖美仁鄉是我生活過芒公路一直到茫崖鎮,當時還想去新疆看看神秘的羅布泊。從你遷居到烏圖美仁時我就常想,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生活,這裡一年四季非常乾燥,除了棱格勒河、烏圖美仁河、東台吉乃爾河三條河和一個自然形成的小湖泊,幾乎沒有什麼景色,這裡幾乎都是蒙古族人,還有屈指可數的幾戶藏民。我想可能還有其他什麼原因,比如或許有你的信仰和追求,當時決然到沒有絲毫動搖。

那時我每天堅持學習,和其他我們生活過的任何地方一樣,每天都有固定的課程,學習忙碌讓我忘記了艱苦環境造成的影響。而你除了幫助牧民做一些修修補補的泥瓦工之外,總是喜歡聽這裡的人講敘一個個故事,記錄他們那些遙遠的記憶。

每當你勞累一天,回來吃晚飯的時候,總會把你聽到的故事轉述給我。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烏圖美仁的這些蒙古族人都是在元順帝時,鎮守柴達木盆地的寧王卜煙帖木兒的部族的後裔,祖祖輩輩就這樣留了下來,生活在這裡。卜煙帖木兒是一個悲劇,元順帝北逃後,他向明朝俯首稱臣,朱元璋又封他為安定王,鎮守柴達木,這一舉動證明了不想失去他為一地之王的錦衣玉食的生活,叛國的下場一定很淒慘,懷念舊主的沙刺原本是忠於卜煙帖木兒的,也是他忠實的部下,最終因卜煙帖木兒的背叛而突起殺心,在一個夜晚,當卜煙帖木兒醉醺醺到大帳外解手時,在他背後的沙刺對他痛下殺手,也算是報了國仇家恨。安定王府一時大亂,卜煙帖木兒的兒子板咱失裡無疑會成為接班人,但他首要的目的是為他的父王報仇,於是又殺了沙刺。事情並沒有這樣結束,板咱失裡報了殺父之仇,正準備派人往南京朝廷討要冊封時,沙刺的部下為了報仇,又趁機殺死了板咱失裡,正應了冤冤相報何時了那句話。安定衛不可避免地又亂了起來,群龍無首,互相侵奪,卜煙帖木兒的家族帶著他唯一的孫子亦攀丹被迫流亡到四川,直到永樂帝執政十年之後,亦攀丹才率領族人和部下朝覲,終於得到批准,封他為安定王,他和他的族人又回到了格爾木。烏圖美仁的老人們堅稱他們就是卜煙帖木兒家族的後人,並引以為傲。

 

元、明時作為王的族人,烏圖美仁的祖先們一度輝煌過,如今鉛華洗盡,留給他們的只有不聽地向來到這裡的每一個人轉述他們祖輩們的回憶。

其其格家就是一例,她的父母把簡單線條勾勒出來的寧王、安定王的畫像懸掛在家裡最顯要的位置,並堅信自己的血管裡流的是卜煙帖木兒家族的血,他自豪地說,這是高貴的王的血統。其其格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精緻玲瓏的的頭飾,她曾當著其其格的面告訴我,這是某一個安定王妃賜給祖先的頭飾,祖祖輩輩流傳至今,我當時就想起了你為我轉述的這一段歷史。這就是他們的信仰,藉由它,他們祖祖輩輩都選擇留在了這裡,不想也不會去別的地方。

再次回到曾經居住的小院,一種無可名狀的寂寥猝然而來,突然覺得生命中的迂迴,遠比想像的還要曲折。打量著院子,想起你為我講述的歷史,讓我想起了烏圖美仁的蒙古人,想起了其其格家裡的那頂王妃所賜的頭飾,它的確是見證了烏圖美仁曾經有過的一段黃金歲月,那不僅僅是他們的信仰,也是族人傳承和沉澱先輩們的智慧的物證,這也是見證他們族群文化的寶貴遺產,譬如這裡的木雕、刺繡、那達慕等文化,正是經歷了千年的傳承一直留到現在。王妃的頭飾不過是一個靜止的物件,當你看到它時不由會啟動你的各種想像,它就像陽光照耀著這片草原,以及湍湍流淌的烏圖美仁河,源源不斷地流入時空的胸臆。

晚飯是在曾經的鄰居,我曾經的小夥伴其其格家吃的,你和其其格的父母,我和其其格,都在各自敘舊。其其格不知道大人們說的家族的歷史,當然對於一個現代人,她對家族歷史的茫然態度是可以理解的。

聽你給其其格的父母講敘你對寧王卜煙帖木兒部族的更多的發現。腦海中展現出古老時期的烏圖美仁,這是一個古老的地名,蒙古語的意思很明了——長長的河流,這個地名的確來自於元時期的卜煙帖木兒的部族,從他們部族的人開始在這裡生活那天起。有水的地方就有草,有草的地方就有牧民,而這些牧民卻是王的後裔。也許那時的烏圖美仁更美,天更藍,河水更深更綠,夏季鶯飛草長,格桑花和油菜花妝扮的陌上,到處都是談笑風生的蒙古人,有美麗的少女,也有騎著駿馬的少年,還有揚鞭驅趕羊群的垂垂老矣的背影。

聽你講敘的時候,其其格的父親就像一塊固定在座位上的石頭,表情裡有感恩,更多的是滄桑,有時候眼神中充滿哀戚。他的族人在此生存的艱辛和一切情感都灑在這片土地上,他和族人、草原、時序以及他認為的高貴的血脈都殷切相連,當說到關於這段歷史,他激動不已,偶爾透過它的目光可以看出他隱隱心痛。

在當時,當寧王卜煙帖木兒被其部下沙刺殺害後,三個王妃也被殺害,當時王子一家不在這裡,否則也難逃厄運。整個家族的人很快就失去了自由,而在這之前,他們快樂地享受自由而富貴的生活,他的家族是馳騁在柴達木全境的強壯民族。族人把希望寄託在寧王卜煙帖木兒唯一的兒子板咱失裡身上,可這位血氣方剛的男人第一件事不是穩定安定衛的秩序,而是為父報仇。父親的悲劇同樣演繹在兒子身上,雖然他殺了仇人,可仇人的部下又殺了他,王子的妻妾被士兵們凌辱,驚恐未定的族人帶著王子唯一的兒子亦攀丹踏上了流亡之路。

其其格的父親說,祖輩們經歷過的血雨腥風,就像已經深入皮肉的一種記號,讓族人們載負終身,並且嵌進他們的骨髓,一直到今天,他都會想起那一個個畫面,為之神傷。看他木然的神情,就像一位憂患的族長,他帶領著族人繼續生活在烏圖美仁。

板咱失裡王子死之後,烏圖美仁又經歷過什麼?叛將朵兒只巴和斯圖哈昝率眾掠奪,這裡一度淹沒在火海中,血流成河。朵兒只巴和斯圖哈昝搶走了財物和女人,還有王的璽印,成為這一方的土酋,不希望承認明朝的統治。而安定王的整個家族從此敗落,過著東躲西藏、惶惶不安的日子。烏合之眾總是難免讓悲劇重蹈覆轍,朵兒只巴和斯圖哈昝為了爭奪土酋之位,以及為了霸佔最美的女人開始了爭鬥,最終斯圖哈昝獲勝,他將朵兒只巴的頭顱拴在奔跑的馬尾上,跑遍了整個草原,宣示著他對這一帶地方的主權。接連的巨變,使得朱元璋聞訊大怒,洪武二十五年,令藍玉率軍西征,土酋斯圖哈昝得到消息後帶著他的女人和財寶躲進了深山老林。就藩於甘州的肅王朱?親自派僧人前來安慰民眾,於是這裡有了長時間的安寧。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派陳誠前來,安定衛又恢復建置,但這個時間段沒有王,王是世襲的,在柴達木地區蒙古人的心中,只有寧王卜煙帖木兒的子孫才配做他們的王。這時候安定衛,只有臨時選任的土酋,並得到明朝朝廷的承認,第一位合法的土酋名字叫哈孩虎都魯,後繼者有同知哈三、朵兒只束、撤力加藏卜等人。

後來呢?卜煙帖木兒的血脈,柴達木蒙古人的王回來了嗎?

明永樂十一年,卜煙帖木兒的孫子,板咱失裡的兒子,流亡四川幾十年的亦攀丹部眾來到北京,覲見了永樂帝朱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爺爺和父親以及部族的遭遇。朱棣大為感動,一紙詔書封亦攀丹為安定王,世襲罔替。正統元年,安定王亦攀丹溘然辭逝,其子領佔幹些兒承襲王位,歷經景泰、天順、成化三朝,期間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卜煙帖木兒的族人逐漸壯大起來。明弘治三年,領佔幹些兒死了,他的兒子千奔承襲王位。好日子沒過多久,族人又面臨災難,明正德年間,一支由蒙古大酋亦不剌和阿爾禿廝率領的軍隊開進青海,燒殺搶掠,侵略殆盡,柴達木最後一個王,千奔死於這場劫難,他的家族自此散亡。

安定王千奔帶領著老弱病殘和殘兵敗將投降,卻沒有得到蒙古大酋的寬恕,亦不剌為了殺雞儆猴,對王室的人和投降的士兵進行了最殘忍的對待。安定王目睹自己的王妃和女兒遭兵匪凌辱,一絲不掛橫屍野地。兵匪將安定王綁起來,進行了凌遲的酷刑。為了能為躲藏起來的族人爭取逃跑的時間,安定王咬牙堅持到最後一息,儘管已經血流滿地,他仍然堅持,最終,部分族人順利逃出去了。其中一部分去了更遠的藏地,一部分來到烏圖美仁,建立了新的家園。

如今生活在烏圖美仁的蒙古人對於祖輩們生死交替的歷史都有著斷斷續續的記憶,很多是他們從前輩口中聽來的。古老的歲月就停留在這個特定的時空裡,當其其格的父母聽完你的講述,眼角噙滿淚水,他們也許感嘆,當時他們的祖先曾經在這裡喧囂一時,從強盛到衰敗,一切都是物競天擇的結果,不正說明了歷史的滾滾洪流不可阻擋嗎?時光荏苒,而今烏圖美仁的一草一木,這些都是他們祖先歷盡劫難的文化印記和刻骨銘心的歷史符號。他們之所以堅守在這片土地,是緣於他們對祖先足跡的眷戀,以及對這片土地深厚的感情。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