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草枕

■蕭宇翔

近期在小說家童偉格的課堂上接觸到夏目漱石的小說《草枕》(其實是創作論)開篇這樣論及創作,讓我十分驚嚇:

「發揮才智,則鋒芒畢露;憑藉感情,則流於世俗;堅持己見,則多方掣肘──總之,人世難居。愈是難居,愈想遷移到安然之處。但當我們覺悟到無論走向何處都同樣難居時,詩便產生了。」

創作,我當然這樣想過:始於對人情世故的厭倦,卻又無處可逃,一種原地的流亡(流亡在此是比喻性質的,但在精神世界中它卻好真實)。於是我們的經驗從蕪雜混亂的三維現實時空,開始轉移,逃逸,游牧到了另一個壓縮,提煉,清晰的時空,稱之為詩,畫,或者音樂。它不只是對現實世界的擴充,還源於一種深刻的不滿,一種替代或者補償。歸根究柢,它是人類對自身殊異性的肯定,一種自我專注,並且伸縮自如,意念向外搜索,奔躍,形變,如一張中古地圖上的遠洋航線,是人們不可言明的多方憧憬,一時沒有盡頭。

這大概是流亡的第一個層次。而我自己在課堂之餘參照所學,有多出一些想法,紀錄如下:

流亡的第二個層次,常常就是傲慢和憂鬱。

作家,捨棄了那令人厭惡的人情世故,逃入一個「非人情」而自持的宇宙,便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創作者,定能對任何情事任何人任何物件下判斷,更認為自己只要絕對專注,透過創造的事功,便能「無中生有」、「憑空造物」,製作可供他人投注的情感,激起他人的愛恨情仇,無論這假借的是甚麼真理或甚麼名號(療癒?共鳴?真誠?)。

創作,或者說才華、天賦,至此成了一個權柄,諷刺地說,果真是完全的「非人情」。

至此,這樣的創作者不免也悻悻地認為,我追求的既是藝術的境界,若還得顧及眾多喧囂浮薄的人情世故,我為何還要選擇藝術?同情,正義,愛,自由,這些東西如同貨幣一樣,一旦流行起來就會貶值。而藝術,作為一個被祝福的結界,應該能夠逃離這個人情世界才對。

其實,這是對自身脆弱的拒絕承認與畏懼。藝術,變成了天才的自我詛咒。

於是,這樣一個創作者不免也,感到一種「神寵中的憂鬱」(童偉格語)──這個世界不值得居住,而我的世界不需要自由,正義,愛與同情。即便,我在藝術的加速之夢中,一時如有神啟,苦心獲得了堪為永恆的教訓,到頭來,卻無法妥善地運用於這個俗世之中,只因為這個俗世就是如此的破爛,如此不值得。

這就是流亡的第二個階段,剛好也是我的所見所聞。夢幻,傲慢,憂鬱。

流亡的最後一個階段,在《草枕》中是一段長途跋涉的返璞歸真,是對日常世界的重拾。夏目用一種貶謫般的行旅口吻這樣說:

「我在茫茫的青黑色的世界裡,冒著幾條銀箭般斜飛的雨絲,水淋淋地埋頭向前走去。當我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影像時,便成為詩,可以當作詩句吟詠。當我把有形的自己忘卻盡淨、用純客觀的眼光看待一切的時候,我才能作為一個畫中人和自然景物保持著協調的美。但是在感到雨天的苦惱,兩腿疲倦不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既不是詩中人,也不是畫中人。只不過是市井中的一份子。」

原來,此刻創作著這個真實世界的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普通人,像你像我,在人生的行旅中感到不耐、不安、不悅,卻無從搬遷,果真是原地的流亡。這樣一來,藝術創作與真實人生還有區別可言嗎?這兩個世界的區別,豈不只是「我」在雨中的意識切換,當我抽離、游走時便投入藝術,但當我回過神時,仍然立足於此現世。

而此世,竟然是我們唯一值得定居的世界。如果我們終於發現在這個星球上的生存,本身便是無解(因為有光之處必有影子,可以這麼說嗎?),那麼我們可能有幸能夠生發出一種寬容、餘裕之情。那就是,這個身體也只是借來的暫居之所,蘇軾說的:人生如逆旅。老子說:和光同塵(即便光中的影子,和灰塵一樣小,如果這麼說的話)。

因為我愛的這個地方,明明暗暗,充滿了這麼多我的不理解,不承認,不喜歡。但。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