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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父親的田黃石印

■鄭秋琪

兒時,一個盛夏的午後,我在院子裡玩耍渴了,跑回家喝水,拉開冰箱,拿出冰水瓶,仰頭咕嚕咕嚕就從喉嚨倒下去。此時,陽光透過窗外的釋迦樹葉,在地板上舖上細細碎碎的光和影。開心又滿足的我,感覺自己就像那隻住在龍眼樹下小土洞裡被我們猛灌水的蟋蟀。        我轉身又要再跑出去玩時,卻瞥見父親閉眼躺在床上,我嚇了一大跳,走近問:「爸,你怎麼了?」父親說:「牙痛。」父親臉上的每道皺褶都夾著歲月與痛苦,已不見平時的嚴肅與自持。他右手扶著右下顎,斷續發出「欸……啊……」的痛苦叫聲,我不知道他已痛了多久。那個午後,我沒再跑出去,拿來小板凳,坐在床邊,陪著他,拿水、冰和毛巾。樹上蟬鳴唧唧高唱,我也間斷地聽了父親一下午的故事,從此它們便像釘子般牢牢釘在我記憶深處。

剛開始,一臉無力的父親,指指他躺著的鐵床下方,說:「秋琪,床下我藏了一塊金子。」我彎下身,瞧了瞧黑洞洞床底,說:「床下什麼也沒有啊。」父親虛弱地說:「我把它藏在最裡頭那支床腳的內側。」突然我心底升起一種不祥之感,眼眶泛淚。那年我十歲,父親六十歲,從小我依著父親生活,常害怕年紀已老的父親如果不在人世,正值盛年的母親肯定會送我去工廠當女工。只怪當時我年紀太小,不知道牙痛這件事,看似要人命,但事實上多數是可醫治的。我甚至在父親短暫睡著後,開始緊張地注意他呼吸的強弱。

父親的牙齒,一陣痛一陣好,時睡時醒。不痛的時候,他繼續說:「記住,黃金是世界上最保值的東西。那年,我們的軍隊來到泰山下,被八路軍圍困在一個鄉村小學,彈盡援絕,很慘啊!大家都知道那晚敵軍肯定會攻進來。在司令臺旗桿下,我將隨身帶的兩條黃金,挖個洞埋在土裡。心想往後也許還有機會回來,再挖出來。」但是,父親再也沒有機會了。之後,父親被俘,脫逃,跟隨兵敗如山倒的散軍難民,長途跋涉,一路從山東往南行,有時坐火車,多數時候只能步行。路上,父親身上所有的東西都丟了,除了一枚田黃石印,那是父親用來領軍餉的。流落到香港難民營,憑藉這方田黃章,父親才得以重獲軍籍。歸隊後的父親,又被派至海南島,不多時共軍大舉南下,迅速渡過瓊州海峽,國軍兵敗如山倒,父親倉皇跟著軍隊撤退台灣。說到此處,我看到父親眼角泛出混濁眼油,不知是牙齒太痛,還是往事太苦。

那個午後,父親不同於平時的沉靜,絮絮叨叨地講述過往,那種生命危脆朝不保夕的無依感,深印在我記憶深處。他告訴我那枚田黃章就放在衣櫃抽屜第一和第二層中間的夾層裡。父親的有價證券存款,都要用這顆印,才領得出錢來。他要我去衣櫃拿出來。這枚田黃石方章,約兩公分高,缺一小角,色澤金黃,邊緣滑溜,散發一種矜貴的氣質,完全看不出曾貼身跟隨一路打敗戰的父親歷經各種出生入死的磨難。拿在手上,我忍不住摩撫,涼沁沁的,指腹觸感細膩溫潤,我頓時對它有了深深敬意,想著:「全家的支出、我的學費,全拜託你了。」

二十年後,父親去世,我從父親的通訊錄找到父親和他前妻的女兒–住在上海的姊姊。五年前的春節,她在兒子陪同下,到台灣祭拜父親。同父異母的姊姊是上海人民醫院醫師,溫和理性且能幹。在台灣,一路上,她習慣用數字來理解父親的生活,像是我們眷村的家多少坪、父親一個月退休俸多少、土葬和火葬的花費差別多少、眷村拆遷政府可有補助、當然也提到父親現金遺產的部分。說來慚愧,除了最後一項,其它的數字我完全不知曉。

我跟她的關係不像親人,倒像一個久別重逢的遠方之友,我給不了父親當年虧欠她的一份父愛,於是拿出父親遺留下來的田黃方章,遞給她,說:「田黃石印和軍功日記,是父親遺物中我最珍愛的兩項。田黃石印給妳,作個想念,軍功日記,我留著。」我同時講述了父親那段長途逃難依舊隨身帶著田黃章的故事。上海姊姊則以略帶不平的語氣敘述父親離開她們母女後,她母親又將她獨留山東姥姥家,隻身前往上海工作。上海姊姊求學過程幾經波折,文化大革命給下放到冰寒的黑河,工作後幾次申請共產黨員資格都沒通過。直到結婚生子後,才從她母親口中知道是因為父親這層海外國民黨的關係,阻撓了她原本可以更順遂的人生。

對上海姊姊,我心懷敬意,也明白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絕對是比台灣海峽還深的鴻溝。

至今,那方田黃印章拿在手裡的溫潤光滑的感覺,我依舊時時想起,只是它已不再屬於我。我心想:「上海姊姊,妳肯定會好好地珍愛它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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