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水丰尚書/小寫意與大潑墨:詩人與社會責任

旅夢

文/秀實 圖/黃騰輝

對所有自覺的詩人來說,社會責任無疑是個困擾他們的結(knot)。在這個牢若城堡的商圈,購物中心櫥窗裏形形色色的標價牌,那些冷漠的數字比一首詩歌來得打動人心。當詩歌萎靡成馬路磚塊罅隙間的羊齒植物,詩人成了小眾的弱勢社群時,煞有介事地追究起詩人的社會責任來,便有點兒那個了。

只是從社會學的角度而言,詩人領地雖小,卻也不能逃避其責任。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北愛爾蘭詩人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說,「在某種意義上說,詩歌的功效等於零。」既然詩歌不存在任何功效,也即是在這個社會裏從未起過任何作用,如此詩歌不具備社會責任,也是必然的。詩人寫詩,閉門關窗,任城市在樓外經歷月華與黃昏,有時暴雨臨城,狂風掃地,那一盞不滅的燈依舊仍在搖幌中。

談到希尼,想到他的名篇〈1969年夏天〉。這是一首帶有政治隱喻的作品。對這些詩作,希尼只祈求社會能夠做到「你們不需要熱愛它,只要容許它的存在便可以了」。詩抄錄於後:

當平息暴亂的警察一路開火
進入浮斯,我只是在馬德里
暴毒的太陽下受苦。
每天下午,在蒸鍋般酷熱的
寓所里,當我冒著大汗翻閱
《喬依斯的生活》,魚市的腥氣
蒸騰,如亞麻坑的惡臭。
而在夜間的陽台上,當酒色泛紅,
可以感到孩子們縮在他們黑暗的角落里,
披黑巾的老婦側身子打開的窗戶,
空氣在西班牙像在峽谷中迂迴湧動。
我們談論著回家,而在星垂平野的
盡頭,民防隊的漆皮制服閃爍
如亞麻弄污的水中的魚腹。
「回去」,一個說,「試試去接觸人民」。
另一個從山中招來洛爾迦的魂靈。
我們一直坐著看電視上的死亡數目
和鬥牛報導,明星們出現
來自那真實的事件仍在發生的地方。
我退回到普拉多美術館的陰涼裏。
戈雅的《五月三日的槍殺》
佔據了一面牆——這些揚起的手臂
和反叛者的痙攣,這些戴頭盔
背背包的軍隊,這種
連續掃射的命中率。而在隔壁的展示
他的惡夢,移接到宮牆上——
黑暗的旋流,聚合、崩散;農神
以他自己的孩子的血來裝飾,
巨大的混亂把他怪獸的臂部
轉向世界。還有,那決鬥
兩個狂怒者為了名譽各自用棒
把對方往死里打,陷入泥沼,下沉。
他用拳頭和肘部來畫,揮舞
他心中的染色披風,一如歷史所要求。

著名評論家王新家在分析這首詩時,說:「首先,這首詩不斷在指向一個主題:暴力。詩人自己國家目前正在發生的暴力衝突,與詩人在度假地西班牙所感受到的大自然中的暴力。兩者本來互不相干,但在希尼這裏有了聯繫,為的是達到一種對人類的普遍存在的境況的洞察(這正是詩歌高出於一般事件報導的地方)。詩人身處異國,焦慮地關注著自己國家,正是在這種心境下,他強烈而敏感地感受到一種無處不在的暴力,尤其是在西班牙這樣一個曾是暴力的王國的國家。……街頭上的暴力人人都能看到,看不見的暴力只有詩人才能揭示。因此,詩中的具體描述會使我們震動,會使我們被迫去思考暴力對人類生活各個領域的滲透。……的確,暴力已滲透在我們所艱難呼吸的空氣之中去了。」這首詩背後有著巨大的時代烙印,詩人藉詩歌來控訴當權者的暴力管治。如此這般,方才盡了詩人最大的社會責任吧!在這裏,詩歌的力量彷彿才能彰顯。

然而,希尼這首〈1969年夏天〉並無對北愛爾蘭當時的政治產生絲毫的影響,暴力管治仍然持續進行。這引證了詩歌於社會的功效等於零說法。然希尼不但作出了超過一個詩人應盡的責任,更完成了他的「世界公民責任」。

中西文學史上,確實出現過不少詩人對時代的關切與描寫,他們詩歌的題材與所處身的時代息息相關,這種結合個人與時代社會的「記錄」(track),當可視為詩人的「大責任」。不過,這是否可以看成是書寫者的必然責任卻很值得商榷。我們換一個視角思考,詩人在「工作」(work),他如果能夠奮力無私地把工作做好,也便是對社會有所交待,因為他所生產的作品(works),已是他竭盡所能的成果了。公元七世紀,杜甫用他的〈北征〉回應了發生在中原大地上的一場翻天覆地的「安史之亂」(但並非同時代的著名詩人都寫下了有關安史之亂的作品)。在這篇五言古詩裏,包涵了「私」與「公」的兩個空間的描述。詩人只關注私人空間(個人經歷)的描寫是狹隘的,但若只放眼公共空間(歷史事件)的描寫也是虛浮的。〈北征〉既有「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的小寫意,復有「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的大潑墨。

評論家黃燦然(他曾譯過希尼一首寫考古發掘出鐵器時代的女孩頭顱的作品,也是一首政治隱喻的詩篇,我忘了篇名)也談到希尼,他在〈詩歌的糾正功用〉裏說:「他(希尼)爰引《聖經‧約翰福音》作例子,說明詩歌這種零或一切的功用……大眾會向詩人提出眾多要求,要求他們承擔責任,但是詩人最大的社會責任,一如布羅茨基所說的,乃是『寫好詩』;一如耶穌寫字,儘管人們不知道他寫甚麼。」確實,我們不必要求詩人都作公共性的書寫,也應包容他們筆下的瑣事與私情。對時代的反映,可以直接面對,但也可以像魯迅的以〈一件小事〉來反映。我要說,無論小寫意與大潑墨,詩人都因其書寫的忠誠,因而含有「史」的莊嚴,而盡了他的社會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