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視窗裡的「夜郎」

■吳守鋼

(1)

「夜郎自大」,一則自小就听得熟而又熟的故事。
故事源自《史記》,以漢王朝的黃金時代為舞台。站在舞台中央唱主角的是十六歲就坐上皇帝寶座的漢武帝劉徹,因有父輩為他積累下的雄厚實力作後盾,真是一路風順,風順一路。不僅擊破了北方彪悍的匈奴,為曾祖父劉邦出了一口沉積了近百年的鳥氣,也雄心勃勃地打通了東西方交往的絲綢之路。

不過,漢武帝內心一定還未滿足,一心想把他夠不著的南越(今廣東、廣西等一帶)也攬進自己的懷裡。但是,路途遙遠,直線去征服幾乎賽過上青天。於是,謀臣們上書,可以繞道從偏僻的夜郎國(今貴州一帶)前往南越,不僅是捷徑,還可給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中原與夜郎,就面積、實力而論,前者是獨霸中原的巍巍大帝國,後者呢,雖然在當時的西南角上也算得上是不小的大國,而與漢王朝比,不過是一處窮小鄉村而已。

然而,小歸小,一心要與漢王朝平起平坐的雄心一點兒也沒輸給劉徹。當著漢朝使者的面,夜郎國的首領竟責問「漢孰與我大」。言者的口氣換成現代語就是「你撒泡尿照照,大哥我與你這小老弟哪個更大?」看官,劉徹怎能嚥下這口氣?所以,凱旋歸朝不久,順手就把夜郎的國籍也給擼成郡縣級了。

一則沒把秤砣放准在與自身分量相應的秤盤上的故事。
於是乎,「夜郎自大」讓此後的後人從公元前一直哂笑到公元後的如今,相信還會笑下去。

但是,一邊笑,一邊也在想:可憐的夜郎小哥怎麼會出如此紕漏的?

(2)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由兩個美國心理學家喬瑟夫和哈靈頓從每個人都身處在「自知—自不知」和「他人知—他人不知」的兩重維度上,建築起一個「自我意識的發現與反饋模型」的理論,用於衡量人對自身的認知以及人際之間的認知能力。簡言之,人在認知周圍環境時會出現四扇視窗:開放區、盲點區、隱秘區和未知區。

之後,人們把喬瑟夫和哈靈頓倆人的名字合起來命名這一理論為「喬哈里視窗(Johari Window)」。

這四扇視窗若借用三十年代的詩人卞之琳寫的詩〈斷章〉來代勞解釋可變得比較具象。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不過是窗前的一幅普普通通的風景,興許誰都遇見過。詩雖短,才四行,且「斷章」,卻能任所有讀詩的人各以其好釋解其義。既能倒映出羅密歐與朱麗葉,也閃現著賈寶玉、林黛玉,更有四十年夢斷香消,悲悲切切歷程的陸游和唐琬的影子……令俺從遙遠的青春時代一直讀到白髮蒼白的如今,依然讀得心頭砰砰直跳。

閒言休提,還是來看看這首〈斷章〉詩與喬哈里四扇視窗是如何互動的吧。

詩中出現了兩個人物,一個「橋上的你」,另一個「樓上的人」。倆人都抱著一個共同的看風景的目的,這便是「開放視窗」,信息共通,你知我知;但是,「樓上的人」不時地環顧張望時,漸漸地「橋上的你」也走進了他的視野,成為他的「景點」。而入神在看風景的「橋上的你」此時渾然不覺於無意中裝飾了「別人的夢」的事實。對「橋上的你」來說,成為別人的「景點」是意料之外,因此,可稱作「盲點視窗」;當然,不否認你也會與「樓上的人」一樣,在看風景的人群中瞥見別樣的「景點」,一想到這新的景點會裝飾自己的夢,心頭便撲通撲通地跳動起來。但別人並不知覺,因為這僅屬於你一個人的小秘密,並沒外露,這便是「隱秘視窗」;而「橋上的你」和「樓上的人」都在忘我地看風景時,因橋上人山人海載重量過度,橋會驟然崩塌,或者突然停電,街燈全滅也未可知,那是難以預料的不可抗力,可稱作「未知視窗」。

這便是〈斷章〉的四扇視窗。

卻說,夜郎國與漢王朝之間就存在著「橋上的你」和「樓上的人」所相似的信息方式。夜郎之所以自大,因為他僅將自身置於狹小的視野圈裡,如螺螄殼,如井底,閉塞而無法與周圍溝通。所以,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就是全然無知的盲點。

當然,小哥可以在自己與世界之間畫上一條隔離線,砌上一堵目不他視的圍牆,那是小哥的自由,但是並不等於世界也會報以小哥一個歲月靜好來由小哥隨意撒野天下。相反,到處都安裝著收視天線的漢王朝時刻在注視著他。嗯,小哥全方位地置於「樓上的人」的眼皮底下。

自己被人圍觀著竟渾然不覺,理當被後人哂笑。

(3)

人人都有自身不易察覺的盲點。意識到盲點,找到盲點,然後將盲點彌補為亮點才算上乘。盲點少,視野開闊的窗外才顯得精彩。

《孫子兵法》有言:知己知彼,或者不知彼而知己,或者不知彼不知己,相應地就會出現是百戰全勝,還是每戰必敗的不同局面,結果截然相異,不問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