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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金門落日大又紅
■林央敏
從前金門還是戰地軍管且不開放旅遊的戒嚴年代,你如果不是金門人,就只有服兵役時抽到阿兵哥所謂的「下下籤」才有幸到此一遊。那時台灣民間瘋傳金門、媽祖多危險,「反攻大陸,消滅共匪」的口號還在嘴裡燃燒,敵人的砲彈也偶而會在金門的空中亂跑。所以大約四十年前,在當時的行政院新聞局與金門防衛司令部的安排下,穿著便服的「作家戰地參訪團」能夠乘著華航波音737降落金門的行程多麼難得,飛機上一行人把既興奮又期待的心情譜寫在臉龐,同時也各有淡薄的不安漂在心裡忐忑晃盪!兩年後,我又當起「作家戰地參訪團」的成員再度來到浯島讚嘆擎天崗,並把宣揚三民主義的五彩氣球釋放,想像空飄到大陸的戰鬥文字可以點燃幾個匪幹的緊張。
這兩次金門行,我都曾站在距離廈門島最近的馬山觀測站的地下碉堡裡,透過長鏡頭向西窺望,看著地理課本裡的河山,也看著歷史課本裡的祖國,就像看到歷史看到夢,心中湧現一絲難以名狀的感觸,想起余光中的〈鄉愁〉:「而現在∕鄉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雖然只隔著比黑水溝更瘦身百倍的小小海峽,仍舊只能望水興嘆!但稍可慶幸的是,當時兩岸的島嶼都掩護在滿山遍野的蒼翠裡,沿海只見碉堡,不見硝煙。
而現在,比台灣還要保存更多閩南風貌的金門已成為一處觀光勝地。時隔三十幾年後的去年,能有機會與桃園文化局邀集的「桃園作家訪問團」一起快樂出航,去和姊妹縣市金門的文學人交流,順路再度舊地重遊一番,由於不再有戰地管制,也許更能看到金門的文化深度和不一樣的景物,果然,這回不看軍事,只看富含文史味道的風景與建築,其中最震撼我、感動我,叫我想要徘徊不去卻被迫不可流連的景色是建功嶼的落日。
經驗老到的在地導遊已算準海水退潮的時間,在日頭西傾的時候帶我們到金門首府金城鎮西南郊的海邊,下車前,我右觀岸上有一座牌坊,橫楣寫著「忠肝義膽」四個大字,牌坊後面的仿古宮殿便是祀奉鄭成功的延平郡王祠,而左望海上有四個巨人,好像蹽著海水在走向一個小島。立刻臆想:莫非金門曾有泰坦族或什麼樣的神話誕生在此地?這景象真奇特,從前沒來過。再聽到導遊警示退潮正要開始,而且海水只退讓一小時,想走去建功嶼的人要把握時間,最好六點之前回來,才不會受困海上。於是,我當下決定這回不睬歷史不看廟,因為台灣也有延平郡王祠,只想尾隨巨人走進神話去看這一幕。
原來那不是巨人,而是一項裝置藝術。2013年,芬蘭設計師馬可‧卡沙哥蘭德(Marco Casagrande)應邀到金門參加藝術節,我想像他也曾在這裡欣賞金門落日,當海潮漸漸退去,看到海灘露出一根根、一排排早年用來阻礙敵人登陸的「軌條砦」鐵柱子,同時看到有些戴著斗笠的金門人走入海灘採擷野生的蚵仔時,他有了創作靈感,這時落日掛在建功嶼上方,紅霞傾洩在退潮後的海坪,還積著少許海水的窪地處霞彩深淺不一,東一塊粉淺,西一片紅豔,那應是仲夏黃昏,熱烈的太陽餘暉穿過採蚵人的衣物,彷彿把人身照射成半透明。終於那年八月,以不鏽鐵版裁製,踩著長長的高蹺,身上鏤刻著許多細洞的「牡蠣人」(Oystermen)開始站立在這裡,成為永恆的海上農夫,這一幕方才還被初見寡聞的我誤認做金門神話中的什麼巨人族!
潮汐退後,一片礁岩地質的潮間帶露出來,不知哪一年,應是金門縣政府吧?還是軍方的人扮演現代摩西,在潮間帶舖設一條四百米長的蛇形步道來連通本島與建功嶼,把退縮的海水完全解離隔開,讓我不必沾濕鞋子也能走近牡蠣人,我想瞻仰它們長年不彎腰剝撿石蚵,卻只顧眺望對岸的臉色如何?可惜鐵斗笠蓋得太深,只露出下巴,無法讀取它們的眼神與心情,只見許多黑色的蚵仔附著在它們的高蹺上,好像要往上爬的樣子,但也只能爬到漲潮後的水位。這時,西斜的日頭變得更垂更大更紅了,我希望能不被遮掩的欣賞這一幕絕對不同於台灣西部所見的落日景象,便循著這條摩西步道快步走向建功嶼。
小時很早就從大人的口中知道「日頭落山」是指夕陽西沉,也常聽到一首姚讚福譜曲的台語歌叫〈日落西山〉:「日落西山近黃昏,心狂袂食期待君,想欲趕緊來接阮,也好增君咱情分……」,我雖然生長在嘉南平原,也從不懷疑所有人把太陽掉下說成「日頭落山」,但自從吸食了一些台灣的地理知識後,我開始明白平原之西的盡頭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而且位處海邊的東石與布袋,地勢都比我站立的太保還要矮,所以東升西降的日頭只會沉入海,為何長輩們不說「日頭沉落海」,反而都把黃昏叫做「日頭欲落山」?難不成講著台灣話的先民「目睭瞇瞇,葱仔看做棕蓑」,將駐紮在西天的一堵高低參差的雲牆看成一排被夕陽染紅的山脈?我曾經生出這些疑惑。稍長,讀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又熟識教科書裡的中國河山後,我確認「太陽下山」是古今所有住在亞洲大陸上的人的共同經驗,那麼「日頭落山」這個詞應該是吾村人的第一代祖先從福建隨身帶到台灣的,閩南變嘉南,可是話語搖身沒有變。此刻我在金門,看的就是名實相符的「日頭欲落山」。
看來,建功嶼上視野最佳最沒有障礙的地方就是九米高的鄭成功塑像所立足的高台,我想潮汐應該不允許我先進入旁邊的碉堡蹉跎剩餘的時間,因此直接爬上幾十蹽的高台去陪鄭成功看夕陽。看來,身著戎裝,腰掛佩劍的鄭成功只顧眺望前方的思明州,驚訝那個曾經站滿白鷺的廈門島如今長滿了高樓。看來,他的視線又像在瞭望泉州西郊的故鄉——南安石井鎮。好吧!四百年了,您還有尚未枯乾的鄉愁,那就盡情的看吧!也許這顆夕陽在你眼裡已經老舊,但這可是我的新鮮,第一次看到滿臉翻紅的日頭真的就要落入西山。於是我微微轉身,把視線投向左邊的那座現代崦嵫山。
時間暗自移步,又大又紅又渾圓的日頭已經垂掛在山頭上方一個拳頭遠的低空,應該已碰觸到樹頂的尾梢了,眼前景色誠如白居易趕往杭州途中的一瞥〈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雖然我是專程來訪的遊客,但也只能一瞥,因為我覺得潮汐已經蠢蠢欲動,無法再等紅日盡落山中,必須趕在海水重新吞噬摩西步道之前停止初見「日頭落山」的感動!真是金門夕陽無限好,可惜建功嶼快要漲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