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返鄉,那世上唯一純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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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姬LU

「你們的交通工具是騎牛嗎?你是騎在牛背上長大的嗎?」來自天龍國的同學笑著問。爺爺還在世時,頂多算是和牛雞狗豬們,在村莊裡共度童年時光,較像是玩伴?我家前後院有農田,之後由爸媽接手,他倆不以農為業,是過陽光空氣水之田園日常,種植的成果夠分送給親友,共享豐盛的喜悅,行鄉村式禮尚往來,大海也離很近,若不嫌繁瑣能包辦海陸,自給自足。

印象中的幼年補捉過蜻蜓,餵食雛鳥,也徒手撈過青蛙卵,驚奇那滑溜溜的觸感,更曾把福壽螺抓回家養,只不過一夜就下出驚人數量的蛋,嚇得密集恐懼症的我立刻歸還(笑),甚至玩過大人的鋤頭,身高還沒高過農具就種出一片玉米田來。

喜愛親近大地的野魂,不自覺養成。

 

你會老,我會大

交棒的不只是年紀。

吵著要出門,出門後吵著不肯回家的,是孩子與寵物,勸乾口水才願意起身準備,出遊後玩開依依不捨的,是過慣勤儉日子,做不來奢侈生活的父母。

成年後的我們,一家五口,分散住在四處,每月一至兩次的頻率,八個人全員到齊,家有出遠門經常揪不動的雙親,居三個縣市的三姊弟,只好在相約返鄉時卯足全力,把沒見面期間各方網羅的收穫,一次性地全帶回鄉。

為了鮮少離開村子的父母親,只好把全世界都塞進我的家。

整包整箱,或搬或提運到府,未踏進門,見著人先熱烈推薦,搶著介紹好吃還是好用的各種新鮮貨,賣力程度不輸小販,還得半哄半強迫不易離開舒適圈的兩老試用,各隊人馬兩人為一單位,爭相交換吃喝玩樂的情報,說出國就出國的那些年,咱這組最常獻上日本來的伴手禮。

以物易物模式不知何時培養出默契,遊子們總是載滿現下流行回去,滿滿一車足夠思念的鄉土味離開。

年輕人接二連三離鄉,獨自朝城市靠攏,正式打理人生,相聚吃頓大餐慶祝節日,成了我家的習慣,來去鄉下住一晚,也是孩子久違的充電日。

炙熱的八月,媽媽許願想念麻麻辣辣的滋味,嗜肉的爸爸附議,於是當年父親節就由住在北市的我,負責在酷暑下外帶數大袋麻辣鍋底,限時,跨縣市直送,敬手足,孝雙親。

小時候抬頭看天空,沒看出故鄉夕陽的細膩,見過世面,開了眼界,忽地讀懂藏在一片橘黃紅裡頭,撫慰人心的慢療癒。

鄉下用餐時點早,約莫傍晚即預備開吃,等太陽熟透,天邊終於抹上迷幻的晚霞,沙發上的媽媽差不多叨完堆積半個月的話題,大夥才魚貫而入,一人兩手大盤小盤,往返廚房,端出早已備好的火鍋料,盡情擺滿大桌。

我家的風格一貫,唯有吃茲事體大,全家人都是挑剔的吃貨,常被外人嘴餐餐都當過年吃,桌上若沒有大魚大肉款待,掌管八位成人飲食的媽媽絕不甘心。

平日慣於節省的老爸媽,在六十餘坪屋只有兩人一狗的狀態下,且能享受風扇吹出的涼,當室內人數一多,空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上升,才容許我霸氣地跳去按開客廳的冷氣機,「浪費。」爸爸見狀總是不拒絕,又不忘補上一句。

辣鍋滾燙,貪美味的眾人仍緊圍桌邊,飆著汗大啖,一群人在外冷內熱下嘴裡忙個沒完,就在生食盤全掃下不過幾輪,肚子尚填進三分滿,「啪。」猛然傳出一聲巨響,前一秒還在奮力運作的電器,整齊劃一地罷工了,受災範圍包括電視、電燈,以及夏日裡最不可或缺的,冷氣。

噢,整齊劃一的,還有眾人的哀號聲。

在確認過是停電的悲劇,不是存一絲希望的跳電後,爸爸從儲物櫃裡挖出幾個手提燈,媽媽則從佛桌的抽屜摸出數根蠟燭點燃。嗯,是喜氣洋溢的紅燭,有粗有細,在台灣傳統家庭的宅子裡,怎可能備有白蠟燭,誰敢說浪漫!?呸呸呸。

慌亂一陣,所有人放棄掙扎,房子裡外黑漆,能做什麼?還是繼續餵飽胃實在,電磁爐陣亡,還有瓦斯爐呢。二度開動,簡直是場耐熱賽,老老少少紛紛受不了高溫,捲起袖子,拉起褲管,難得千里迢迢搬回一餐,反正誰也看不清誰,甭再顧一切該有多荒謬。唯有吃茲事體大(笑)。

 

當通訊地址不再寫上老家位置

距離,反而推你更靠近。

不管身為工程師的他加班到多晚,我都會配合一起吃飯,畢竟那是一天唯一能共享的一頓餐,案子若忙起來,有時要熬到夜晚十點多,預計將超過十一點則會喊我先吃,如不是太餓我還是會等,一桌菜都涼去一個時辰了也是偶爾的事。

與其說是家教,不如說是我們家少有的堅持,從我有記憶以來,餐餐都是人坐定位了才拿起碗筷,沒有規矩般的束縛,「沒關係我等你,快跟上」,是份重視你的柔軟,放心不會丟下你的溫暖。興許是成長背景從未落單,年近三十彼時,我且無法在外頭單獨走進店家,坐下,一個人吃飯。

家,是塑造自我最初的起點,從親人間互動,漸漸長大,到向外社交活動,青少年時期起,因人格發展需求,交友的戲份占愈重,人人都經歷過見友忘家的階段,那卻是我自責至今,萬分內疚的不懂事。

感覺到自由的掌握,多數的我們是自大學起,因走到升學終站,因學校制度有了彈性、開放,因租屋在外地,因為18歲。我也不例外。自主性一一解鎖,開學甫兩個月,生日到來,當天是上學日,午後,我聽進慫恿,放大膽子,撥了電話回家,提出我以為合理的請求。

「我今天可以跟同學一起吃飯,不回家吃嗎?」

聽說那一天,我的家人們切了一塊沒有壽星在的生日蛋糕。

當時我並不知曉。

沒親眼目睹的場面,想像拿捏不住尺度,傷了不想傷害的人,最是遺憾。

社會在走,在你身上劃下諸多痕跡,正向解讀是歷練,想不開的掃作堆,統統歸於折磨,原諒其實不常在現實中發生,尤其是對無關係羈絆的陌生人。下一步之存亡,有多難?未接下結婚生子大任的你,也能邊搥心肝邊領悟,授予你生命的那對男女,割捨掉多少血肉,撐著自己,拎著你,方成就你長成成人。

你才驚覺,想起,回頭望,看見一直在原地守候的他們,明白了人生能多戲謔的你,慌張地擔起報恩的責任,你不願讓老去的他倆多承受世間的苦,你現在已有能力擋在前頭守護。

 

一起吃頓飯吧,請竭盡你所能

大快朵頤的飯局走樣,增了趣味,依然歡暢,晚餐告一段落後,沒電沒娛樂,飽足就睏天經地義,就寢時刻大幅提早睡意不減,卻沒人爬上舒適的床。

農村地區連蓋房子都自個兒來,那年代用料耐久實在,不止是腳下的地板,我家的牆也全是由磁磚鋪成,冬冷,夏冰爽。延伸至狹長的走廊,自己的領地自己占,一人一席,墊上一床棉被,準備吸收一夜的地氣。

即將熟睡之際,思緒是恍惚的,摘果子,採蔬菜,架設新鮮玩意,陪毛孩子奔跑,白天的足跡在眼皮底下掠過,庭院的桃花樹寥寥數棵,這兒卻是我與世隔絕的基地,專屬的世外桃源。

家對於個人,是世上唯一純樸的地方,一旦踏入,雜七雜八的世事彷彿一鍵刪除,全然屏蔽,外界的牽扯與我何干,甚至不必擁有名字,剝去種種角色,忽略誰加諸的期望,在短暫的返鄉行程裡,回歸我誕生的意義,養育我的父母只需要他們的兒女能吃好睡好,便是好。

傳訊過去約下一次聚餐吧,是時候瞧瞧又少了些頭髮,皮膚又鬆弛些的爸媽,在你出門不在家的日子裡,是否也能吃好、睡好?

「少年仔的手機都不會放家人的照片。」媽媽滑著社交軟體喃喃道。

為了理想,我從不害怕日晒雨淋,韌性生長著,卻沒留心提防,重摔的那一跤,來得太慢,少了二十餘歲的血氣方剛,恢復力差多了。我一度怪罪產地,只入眼過風光明媚,致使我不諳險惡,幾度迷失,又花了數年光陰,拓展出另個視角始理解,是我正在成為我自己。

默默地,我換上了闔家團圓照。家鄉有層結界,透明的你看不見,走進,你的戰袍隨即脫去,要躺要打滾,一切自在愜意,待上一陣,還能助你復原傷勢,催生活力。

離開時,別忘記穿上你多年攢下的一身武藝,順手捏起熟悉的畫面,放進腦海更新,隨著血液,流向你的心臟,分秒循環,安好你外出的護身符,再出發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