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榕榕相連 上

■溫小平

1、因為老,所以就要消失?

送里長伯走出家門後,奶奶轉身回屋準備做晚餐,小菊坐在門前的石凳上,望著天邊最後一抹紅被灰黑佔了位,里長伯繞過榕樹公公的身影慢慢模糊,她的心情卻像逐漸黯淡的天空,愈來愈沉重。

爺爺很老,所以去了天堂;屋子很老,過不久就要拆光光;榕樹公公很老,比屋子、爺爺還老,因此更留不住了嗎?

爺爺走的那天,小菊把水果月曆帶到山坡上,撕成無數小片,握在掌心,迎著風,緩緩張開手掌,讓風吹走,她以為,爺爺會氣得衝過來責罵她,可是,卻沒有,爺爺是真的離開了。

有回跟爺爺鬧彆扭,她把爺爺心愛的月曆撕成碎片,月曆上是美女阿姨抱著各種台灣水果的彩色圖片,爺爺氣得用食指加中指的指關節敲她的額頭,還敲了好幾下,痛死了,那是爺爺第一次打她,她哭得一塌糊塗,不只是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她以為爺爺不再愛她了。

她躲在樹屋裡不敢回家,爺爺找到了她,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對不起!對不起!爺爺不該打妳,妳不要再跑走了,奶奶氣得一直罵我。」爺爺眼中盈盈發亮的淚光,讓她明白自己誤會爺爺了。

而現在,她非但留不住爺爺,所有熟悉的人事物也會逐一消失,她要怎麼樣才能留住榕樹公公?

里長伯說,他們住的這片土地既方正又平坦,有條河潺潺流過,三面環山,風水特別好,所以才會被建設公司看中,要蓋大型度假村,讓城裡的人可以接近大自然。小菊難過地說,「他們卻要奪走我從小生活的大自然。」

小菊心裡有數,老屋已經搖搖欲墜,經過幾次颱風摧殘,修整要花大錢,爺爺一走,剩下奶奶和她,更沒人照顧了。但是她還是捨不得老屋被拆掉,想到榕樹公公也會被連根拔起,就好像一隻怪手從她口腔伸入,要拔掉她的心臟那般地痛。

晚餐時,奶奶看到小菊用筷子撥弄碗裡的飯粒,卻沒送進嘴裡,知道她擔心榕樹的去留,無奈地跟她說,「可能真的留不下來了,本來還有幾戶人家反對拆遷,現在只剩我們和廖家沒簽字。」

之前里長伯說得很明白,「老一輩都說,榕樹陰氣重,不應該靠近住家。而且,這些榕樹的氣根愈長愈多,樹根更是深入地下,到處都是。除非所有榕樹都挖掉,才能把樹根清乾淨,否則以後蓋新房子,榕樹根在地底蔓延,影響地基,房子會垮掉。」

可是,老師說過,榕樹是台灣低海拔老樹中的四大天王之一。樟樹、茄冬、楓香……都被當作貴賓看待,偏偏榕樹被嫌棄,說他不吉利,避之惟恐不及。

小菊覺得榕樹很溫暖啊!榕樹公公枝葉繁茂,和旁邊的大小榕樹,連成一長排好有氣魄的榕樹家族,樹底下可以遮蔭乘涼,左右鄰居都喜歡聚在樹下聊天,中秋節一起賞月和烤肉,小孩子們玩捉迷藏、跳繩、踢毽子,擠在樹屋裡說悄悄話,那是多麼歡樂的時光。

榕樹公公更是這裡的原住民,人有人瑞,榕樹公公應該算是「樹瑞」,非但沒受到尊重,還被搶奪生存空間。以前里長伯和鄰居們喜歡榕樹公公時就說他好,不喜歡就說要砍掉。爸爸也是這樣,喜歡媽媽的時候跟她結婚生孩子,不喜歡了,他們就離婚,還把小菊丟到鄉下來。

小菊只好哀求奶奶不要簽字同意。奶奶想了想說,「妳寫信給總統好了!有個小孩想要留在台灣,不想跟外國爸爸走,她寫信給總統,結果就留下來了。妳也可以試試看,有沒有可能留下榕樹?」

可是,總統會管一棵樹的去留嗎?

夜晚時分,小菊抱著毯子縮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風吹過,彷彿夾雜著榕樹公公沉重的呼吸聲,如同爺爺快要過世的那天晚上,房間內不斷傳來的喘氣聲。淚水從小菊的眼角慢慢溢出,滴在枕頭上,難道,榕樹公公真的會死掉?

 

2、投降不是她的選擇

每天照常上下學的小菊,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少,同學跟她說話,她都愛理不理,若剛好遇上她家的鄰居,她就翻個白眼,冷冷地問,「你們家為什麼要簽字?殺樹兇手,哼!」然後掉頭就走。

時代變了,人心也變了,爸媽都可以拋棄她,又有多少事物可以留住?她覺得好累,難道她要投降認輸嗎?

午休時,小菊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只見桌子邊緣有隻螞蟻爬向一顆飯粒,用觸角碰了碰,似乎想要搬動它。小菊知道螞蟻力氣很大,可以背起比自己重幾十倍的東西,她故意用鉛筆尖輕輕移開螞蟻,看看螞蟻有何反應?結果,螞蟻仍然鍥而不捨地爬向飯粒。最後,螞蟻終於移動了飯粒…。

螞蟻那麼小,像鉛筆尖那樣細小,用指腹輕輕一壓就能壓死,卻毅力驚人,不輕易放棄,小菊比螞蟻大得多,怎麼可以認輸?

前不久跟隔壁班比賽躲避球,他們班一直被殺,殺到剩她一個人在場內,每個球都擊向她,她跑得氣喘吁吁,又躲又閃,整顆心提得高高的,腿痠得像冰淇淋快要融掉,當時小菊就很想放棄,心想不過就是輸了一場球,幹嘛把自己累得半死。

可是後來她卻咬牙忍下來,繼續躲避每顆球的來襲,甚至冒險接了一個球傳給場外隊友,讓他殺掉對手,爭取到回場內的資格,撐到最後,他們班竟然反敗為勝。

想到這,小菊隨即翻出書包裡的繪圖本,畫了螞蟻和桌上飯粒奮戰,以及女孩在運動場和躲避球追逐奔跑的圖,畫啊畫的,心中緩緩燃起鬥志,再度振作起來,抬起趴在桌上的腦袋,望著走進教室的老師。

因為即將畢業,大家的心比較躁動,上課的興趣不大,老師問同學們,「小學最後一學期,即將跟童年告別,你們希望留下甚麼回憶?」

同學紛紛舉手表達想法,有人說,要跟好同學在校園合種一棵樹;也有人說,要在難忘的角落埋下許願瓶……。

隔座的廖本耀用手肘頂小菊手臂說,「妳家前面那排榕樹要砍掉了,妳可以用畫畫下來,妳的畫那麼棒,還得過獎,如果去投稿,說不定會被刊出來,這樣很有意義耶!」

小菊瞪他一眼說,「哼!你也是殺樹的幫兇,我不要跟你說話。」因為廖家原來反對拆遷,當建設公司提高賠償金額,他們竟然就同意了,這麼一來,廖家門前的榕樹自然也保不住了。

前座的劉麗妤轉過頭罵小菊,「妳這麼兇幹嘛!拆掉老房子,我們就可以住新房子,而且新家離我要唸的國中也比較近。我媽說的,就妳最討厭,不懂事,為了幾棵不值錢的樹,耽誤大家搬家,怪不得妳爸媽都不要妳。」

這句話像把利刃狠狠地刺進小菊的心,她知道劉麗妤喜歡廖本耀,故意要激怒她,她用手摀住耳朵,不去回應劉麗妤。

放學時,小菊垂著頭踽踽獨行,廖本耀追上來問她,「妳為什麼那麼固執?是捨不得榕樹公公?還是捨不得妳跟爺爺的回憶?」她眼眶紅了,點點頭。可是,即使廖本耀了解她,又有甚麼用呢?

廖本耀熱心地提供點子,「我聽表哥說,如果去找建設公司的老闆,跟他拜託,說不定可以打動他,留下榕樹。我幫妳上網查到建設公司的地址和老闆的名字。妳要不要去?」

「那麼遠,怎麼去?而且,我那麼小,老闆會願意見我嗎?」小菊有些心動。

「喂!拿出妳打贏躲避球的精神,怎麼不可能?大不了,我……我陪妳去,只要妳以後不要不理我。」廖本耀提高聲浪,表示力挺小菊的心意。

 

3、誰懂她不捨的心?

小菊和廖本耀跟老師討論後,老師也鼓勵小菊試試看。於是,他倆請假後,相偕搭客運車去到繁華的都市。

建設公司位在十二層的高樓裡,小菊和廖本耀交換互相打氣的眼神,從旋轉門走進去,鼓起勇氣說出他們的來意。櫃台小姐卻冷冷地拒絕,說他們沒有預約,無法見到老闆。不管他們怎麼哀求,櫃台小姐都無動於衷,小菊難過得掉下眼淚,他們輾轉花費快要三小時,結果,短短幾分鐘,希望就碎成渣渣。

廖本耀拉拉小菊,勸她,「我們回家吧!再想辦法。」

小菊不發一言,擦掉眼淚,走出旋轉門,坐在大樓對面的樹籬旁,拿出繪圖本,畫出建設公司所在的大樓,大樓前是她孤單的身影,腳邊是一棵倒在地上的榕樹,樹根和氣根都被砍斷了,樹旁一灘灘的水,象徵榕樹的眼淚。

廖本耀探頭看了看小菊的圖畫,給她建議,「我記得,有個九歲男孩把他的插畫放在網路上,很多人按讚,後來還出書了呢!妳也把妳畫的圖放上網,說不定會引起共鳴,搞不好建設公司老闆也會看到。」

小菊泛紅的眼睛霎時有了光采,她在返程的客運上不停地畫圖,畫出記憶中跟爺爺、榕樹公公相處的每個片段,她告訴自己,如果她真的留不住榕樹家族,就用自己的方式記錄她的童年。

每天放學,除了讀書、寫功課,準備畢業考,空暇的時間小菊都用來畫圖。每張圖畫代表一個故事,同時搭配幾行文字,說明她面臨老屋老樹即將被拆除的心情。她把這些圖文故事系列訂了題目「榕榕相連」,象徵榕樹家族彼此相連,以及她割捨不斷的情感。然後,放在網路上陸續發表。

網路上有人按讚,甚至留言給了她善意的建議,這些留言慢慢在她心裡發酵,她是否應該讓一些步,只要留下榕樹家族,或至少留下榕樹公公就好。

奶奶似乎也跟她心電感應說,「我決定簽字同意了。颱風如果來了,我擔心老房子撐不住。」

小菊抬起臉望著奶奶,「妳不想爺爺嗎?」

奶奶摸摸小菊的頭說,「想啊!放在心裡就好了。快去洗澡吧!早點睡覺。」

小菊明白奶奶的不捨,她經常看到奶奶黃昏時望著門口發呆,往日這個時刻爺爺會從菜園回家吃飯;偶爾她夜裡跟奶奶一起睡,會聽見奶奶很壓抑的啜泣聲。或許離開這裡,不再睹物思人,奶奶的眼淚會少一些。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