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子 亥

■橋下船槳

披上夜鷹高鳴的衣,他前走的小心,好像不敢讓任一滴毛屑落地生根,命令開關仰頭的瞬間,他回眸看了還溫熱的床一眼,隨後鑽進房間角落那個又亮又潮濕的廁所裡頭。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學會了晚上上廁所?

翻過身,注意力開始深潛房內一角,試圖找尋他可能刻意偷藏的聲,沒有外飄異味,少掉帶走身體一部分的高聲道別,只有洗手台水聲間歇嘩啦嘩啦,仍舊和前幾次一樣的一地徒勞,看向床頭櫃上遺忘疲憊的手機一眼,三十分鐘不帶表情鑽縫溜走,彈簧床因返回的重量而上演下壓上彈的小型地震,他倚上的背還是同樣的溫熱厚實。

隔天一早和廁所一地落髮打了照面後,隨即前往廚房煎煮蒸烤,他和一身憨睡的影坐穩了腿,熱騰還冒白煙飯菜正巧站眼前一字排開,一瞥他半瞇眼吃飯的側臉,原先蓬蓬鬆鬆的自然捲髮忘記鋪設消波塊,遭狂風大浪火速侵蝕,稀稀疏疏的沿岸地帶。

「今天記得早自習要開會,中午別忘了當導護,還有任傑的事,該找時間好好處理了。」

他邊吃邊點頭,一手用食指和中指夾住因寫上字而稍微豐腴的便條,眉與眉間彷彿偷懶未甩的衣,山脊山谷分明,未靠椅的背忘記挺直的知識,鬆垮睡衣內凸起單峰駱駝樣,使不過三十多歲的他頻露老態。

腳踏出屋外的那刻,一滴雨剛好墜落於肩。

那天也是個下雨的日子,和他一人一把傘站醫院大樹旁,雨水落傘花上大跳大唱,一個雲霄飛車似的猛烈下衝,在柏油路的小湖泊裡相依相靠。他看報告的側臉被炭筆不小心畫了太深,雙眼緊盯報告書足足有半小時之久,腦袋瘋狂按下倒轉鍵,重複放映面目和藹醫生輕柔的那句話:「媽媽這邊沒問題,但是爸爸這邊得做點治療。」

醫生解釋無精症和治療方法時,坐一旁的我是坐最前排的學生,聽得專注,而他,成了平常日子裡自己最常提醒的學生,意識和思緒慌張遷徙,原地落下一個身體空殼。

「學姐,有一個新人來報到囉!」從文件海裡探頭而出,朝聲音來源處望,一位上半身穿黑色素T,下半身著休閒牛仔褲,看起來像極了大學生的女孩朝我微微一鞠躬,記憶快速飄回初入職場那些年的大波大浪,一整個上午帶領新人繞廣大校園一圈,忙不迭一一向各處室介紹、點頭、問好,回過頭來坐隔壁的新人已經整理好物品,準備起身打卡,這才發現自己忘記提醒他。

「有記得吃藥嗎?」

電話另一頭的背景充斥小朋友們的嬉戲玩樂聲,還有原子筆在本子上打勾畫叉刷刷聲,他刻意壓低聲音,小聲回答忘了。

我聽見他撕開塑膠袋,咕嚕喝水聲後,這才掛斷電話。藥物副作用肆虐,最近的他確實比以前還要健忘,遺忘的林林總總如未關緊的水龍頭,一一流向未知大海,可惜教師是一個完美職業,於是我興建水庫,也躍進大海撿回他忘掉的零零碎碎,分早、中、晚鬧鈴般按時提醒,心理曉得他和孩子互動時燦笑自內心蹦出,連花兒也被感染,也清楚自小身旁缺少父親陪伴,他一直想把缺口縫補起來,一間醫院檢測完,沉下來的臉連影也畏懼,隨後幾天一下班便被他載往另一間醫院,接連跑三家白色巨塔,又踅回最初長相仁慈的醫生前,按下漫長治療的開關。

客廳餐桌一台筆電安然穩坐,煮好的晚餐即將步入低溫領域,他仍然沒回來,隨意漫遊網頁間,跳出的嬰兒用品廣告忍不住撩起沉睡的不耐,一聽到鑰匙鑽入門鎖的聲,趕緊按掉分頁,開門、關門、拖鞋、穿鞋、放下背包,像射出前零點幾秒的弦,緊繃,下秒他果真一句不說如從前夏季南風來的日子,開門、關門,他融入闃暗臥房內。

問句攜家帶眷鑽門縫而入,落他腳旁棲息過冬,卻遺忘再鑽縫返鄉,於是右手耐不住性子哐啷闖入,一整個身子沐浴半光半影的地帶,床頭櫃旁他頭低掩面,空氣中混雜淚水味,這回問句總算憶起炎熱,迅速回鄉。

「是任傑的事嗎?」

躲兩膝間的頭點了點。

小學生之間還在摸索的人際關係,童稚中摻些灰暗地帶,帶上一班時也有,像被蚊叮後的紅腫,雖癢卻仍是能夠忍受,隨教師開導慢慢恢復,今年聽來狀況相仿,卻成潰爛後的皰疹,日夜催得他無計可施。

「憂鬱、情緒不穩都有可能,這段期間妻子可能要多包容。」

醫生輕柔話語在腦海裡來回擺盪,雙唇硬深吞下已衝刺內唇的話。

要不要別再去醫院了?

隔天也許是假日,看診室外坐滿了人,隔開和其他挺肚或帶孩的夫妻,我和他挨最角落,我的話語如流不盡的河,夾帶任傑、班級事情的沙,不間斷向前慢流,偶遇大石不忘繞道而行,有時也會提起新來的菜鳥,有時雙眼於半空相吻,沒等到他繃緊許久等待離弦的話,號碼燈的聲聲呼喚總算來了。

進入診療室的背影黏滿不安,讓他看起來似乎有些遺忘自己還只是青壯年,我繼續坐外等待,除了頭一次看診外,六個多月來診療室成為他專屬禁地,不願讓我多踏進一步,隔壁坐著一對夫妻,丈夫和妻子分別在手機海裡浮潛,偶爾探水而出看候診順序,或是互聊幾句日常家談,兩人看起來年紀頗輕,妻子穿著一件寬鬆洋裝,一顆大西瓜顯眼的躲藏其中。

胞胎嗎?或許三十二週了?

手指頭已經開始舞動,在網路上漫遊搜尋懷雙胞胎心得和注意事項,孕吐、水腫、便祕、腰痛、妊娠紋……,滑撥之間不停跳出的教養廣告侵入腦海擾亂思緒,如海潮前前退退。

他步出診療室的影不是自己總是叮嚀孩子們的抬頭挺胸,背稍駝,兩肩略縮,眼前電腦放著一張顯微鏡圖片,醫生省略許多專業術語,用一種淺顯易懂的方式解釋現況,「比以前好了,至少有精蟲,可惜沒活力。」緊接著說了藥物調整方向和妻子可能需要幫助的地方,頭不忘在逗點或句號處點頭,心思已奪門而出,思考待會兒和他並肩行走時該說點什麼。

那時什麼也沒說,幾滴雨水自遙遠高空點了點頭和肩,不久雙腳開始走跳水窪之間,往一旁輕瞥,他混雜雨水的臉忘記隱藏紅透的眼眶。

隔天一早留下一張紙條給他便早早出門,昨晚他依然夜半甦醒,關狹小廁所裡任思想順流而下,在細碎哭聲中手機光芒異常刺眼,敲敲打打搜尋領養可能性,開啟第一頁所有分頁後,睡意來襲的迅速,還沒看完領養資格,便緩緩安眠。

那一天慌亂無端襲來,桌上層層疊疊文件等待轉換至浩瀚網路,上司的限時命令、長官們的直奔來訪,還有新人總是怯怯直接轉接而來的電話,匆忙狂灑金粉,惹得中午休息時間趁隙溜走,下班前刻手機難得探頭放風,手機螢幕數通未接來電彷彿陰鬱悶熱的炎炎夏日,瀏海不停沾黏濕答皮膚,成為暴躁的序曲。

冷靜的美德四處竄逃,眼前他的聲音怒氣悲傷雜亂揉合一團,四處找尋能夠向外四拋的附著物,身體隨話語激烈擺動,層層疊疊帶領我來到接近中午時分的教室,一整排翻身斜倒的桌椅是戰亂後的殘敗,他在走廊上奔跑一陣後,總算抓住打算要揮拳正中目標的任傑,任傑朝後的怒吼是槍林彈雨,一瞬,他鬆開緊抓的手,幸好隔壁班老師趕緊出手協助。

「任傑說了什麼?」

提問好似猛然抵上脖的尖刃,讓他下一句話頓時凝結失聲,回答不是一句話,而是開始抖動的雙肩,淚水前擠後推的在面龐上流動,滑溜流入心思下一個角落繼續抽噎訴說任傑每每引來的陣陣狂風災難。望向面前陷入思緒漩渦的他,過年那些天回家團聚,雙方親人無意間的詢問,抹抹灰暗陰影纏繞他微笑回應的側臉,那些天早上起床他的枕頭總是濕潤的讓人心疼。

纏他身上似乎不只有學校瑣事,一圈接一圈無形期待無止盡棼棼雜亂,那次和他一起查詢東西,搜尋欄自動跳出近期查詢歷史,學生霸凌、領養小孩、無精症治療、懷孕 丈夫注意……,種種強壓是憋氣過頭的易碎薄冰,任傑的一揮只是薄冰碎裂的號角。

於是他深吸了一大口氣。

下個禮拜日,取消原先固定回診,並肩信步石子大道,兩旁紅葉好似因他偶爾點亮半空的微笑,隨風舞動一陣,或輕飄肩頭,或微落於地,遠處小孩嬉戲聲傳入心頭,幾個月來緊擁的陰影彷彿霧散。

「下個禮拜六要不要去育幼院做志工看看?」

語落,他牽起我的手,兩枚戒指在手掌裡互碰發出細碎聲響,成了回應的開場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