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強
靈隱路上的路燈不夠明亮,跑著跑著,看不見燈光了,原來是被幾株巨大的樟樹遮蔽了。樹冠能形成燈光的一大片陰影,可見樹枝在空中的伸展面積有多大。類似枝繁葉茂的樹,在靈隱路上十分常見,如果進寺,則更多。
我第一次夜跑,在接近靈隱寺時,跑錯方向,跑進了靈隱支路。原本幽靜的道路,突然熱鬧起來。原來,這裡是一片原住民的住宅,不少出租,改建成民宿。一到夜晚,人聲鼎沸,人們將餐桌搬到屋簷下,酒足飯飽,喝茶聊天。我跑過這一段,是一片空曠之地,北高峰上的燈光也隱約可見。這裡,是白樂橋,中國作家協會在此有一創作之家,粉牆黛瓦,是典型的江南風格建築,建築面積不大,但玲瓏雅致,適合作家們休養讀書與寫作。院內有一塊大石頭,鐫刻著作家巴金先生的手跡:這真是我的家……
過白樂橋,有一入口,居然是靈隱寺其中的一個門,大門敞開,雖有崗亭,但裡面空無一人。我加速跑進寺門,寺內幽暗,我一時迷路,只好見路就跑。跑著跑著,居然到了正門入口的那條道路,我都看到溪流對面飛來峰的石刻造像,那個笑口常口的布袋彌勒佛。從這裡再繼續往裡跑,就可到主殿。我覺得此時自己已經失去方向,只是不顧一切地向前跑,也不見有人出來阻攔。跑到主殿,至康熙題「雲林禪寺」匾額,此殿右側,是大雄寶殿入口,但此刻大門緊閉。與飛來峰一溪之隔的溪上,流水淙淙,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我貿然跑進夜色中的靈隱寺,頗有些心虛,對著大殿,彎腰一鞠躬,趕緊往回跑。
寺院的正門自然也是緊鎖,好在我熟悉出口,無數次進寺朝拜,讓我熟知出口的方向,也知道出口處雖有一道木柵欄,但仍可輕易翻欄而出。出得寺院,在「咫尺西天」壁,喘氣歇息,再繼續跑回起點。這一個來回,剛好七公里。
和大多數杭州市民一樣,我每年至少都會去一趟靈隱寺,沒有特別的用意,只是想在莊嚴的大殿前,燒上一柱香,拜四方天地,祝家人平安。
我第一次來靈隱寺,大概是七歲的樣子。剛上小學。記得是跟大哥和他的同學一起,看了神奇的「一線天」,在「天外天」吃了一頓飯,印象中,特別美味的是糖醋里肌。我和大哥還在寺外拍了一張照片,是那種黑白照,我穿著一件與年齡不相符的灰色軍便裝,挎著一個不知是道具,還是誰給我的包,按照攝影師的要求,目視前方。這張照片後來再也找不見,讓我覺得非常遺憾。
記憶最為刻骨銘心的,是陪父母去寺院燒香。那時,母親已重病確診,父親和她一起來杭州,住在我家。那是我和妻子人生第一套住房,不足五十平方,在六樓。當時,母親上六樓顯然已經十分吃力,但當她進入房門,看到簡陋而整潔的房子,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次日,我打車帶他們去了靈隱寺,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秋天,遲開的桂花尚未完全凋落,還有一些餘香。在藥師殿前,我替父母拍了幾張合影,背景有桂花的,也有荷花的。母親一直在微笑,我知道她的身體正在承受巨大的病痛折磨,但依舊要把最好的狀態呈現在我面前。而父親臉上,則明顯有些焦慮和憂傷。我的眼睛緊貼相機取鏡框,淚水早已止不住湧滿眼眶,鏡頭裡的父母身影,也模糊不清。我強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順手故意將鏡頭蓋掉落到地上,拍好照,轉身蹲下,假裝揀鏡頭蓋,把湧出眼眶的淚水擦去。這時的前景是一片荷花,恰好擋住父母的視線。
大雄寶殿前燒好香,藥師殿拍完照,我擔心母親的身體吃不消,就再也沒有往上走。稍事休息,在寺內的素齋,我們吃了一頓午餐,都是素食。母親是信佛的,其實,此時她的胃口已經很差,任何食物都味同嚼蠟,但這頓素齋,她儘量顯示自己很喜歡,強迫自己吞咽,吃得明顯要比平時多。
數月後的一個七夕,母親撒手西行。兩年後,父親也走了。上山那天,大雨傾盆。那座山,叫塗山,塗山下,是傳說中的禹王召集諸侯上朝之地。而再往東,則是大禹之妻塗山氏的家。這些傳說,讓我略感欣慰,父母的墓地,和大禹及他的妻子有了聯繫,從此,父母在天之靈,也不至於寂寞。
照片沖印出來,我將其中一張放進錢夾子,每天,我都能感受到和父母在一起。想他們的時候,心緒起伏的時候取出來,看到他們對著我微笑,最焦慮的心,也會平靜下來。
自從愛上跑步,靈隱寺就成為我其中的一個目的地。這座寺院,有我父母在人間最後的影子。特別是最近幾年,快到除夕,總會收到寺院方丈書寫的春聯,雖然是印刷體,但依舊讓我感慨萬千。
每年的臘八節,靈隱寺會免費向市民贈送臘八粥。每年的這一天,大哥大嫂就會起個大早去寺裡排隊領臘八粥,一人領一碗,其中一碗必定是轉贈給我們。吃著臘八粥,我總會想起父母在寺裡吃素齋的情景。多少年了,他們在藥師殿前的微笑,總也忘不了。
近1700年的靈隱寺規模居「東南之冠」。寺院依山而建,一層一層往上走,至山頂,可眺整個寺院的建築,錯落有致,依稀可見大雄寶殿前的香火嫋嫋上升,讓「慈航普渡」幾個字稍顯朦朧。幾只小鳥棲息在飛簷上,雨後的山林,清澈而蒼翠。我的目力所及,是無邊的天空,和天邊若隱若現的霞光。
寺院鐘聲敲響時,雄渾、浩蕩,在空中迴響,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遼闊與莊嚴。我在鐘聲的餘音裡步出寺院大門,回頭一看,群山之間,寺院建築群已被輕霧籠罩,溪聲潺潺,一切都仿佛沉浸在經書所述的場景之中,恰如康有為所題:
泉聲得清靜,山色觀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