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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副文字

〈中華副刊〉澳門的少年(下)

■張元

(八)

就在景川回鄉省親的同時,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找到了阿雯,男人很豪邁地開出了高價,希望阿雯在一個月的時間裡雕出二十尊媽祖像。

男人在阿雯雕刻的那尊媽祖像前來回踱步,並愛不釋手地捧在手上,很滿意地點著頭。

阿雯回絕了男人的請求。一個月內雕出二十尊媽祖像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除非利用機器,阿雯記得爸爸的話,用機器做出來的媽祖像只有表,而沒有魂。

阿雯在和男人交談的過程中,哥哥在一旁打著圓場,希望坐下來好好談談,急迫地像促成這樁生意。

阿雯對哥哥說,爸爸說過,手藝活本就無法適應大批量的生產需求,相比於機器,手工雕刻傾註了匠人的心血。木雕的意義就在於讓雕刻品更具生命力。

哥哥不耐煩地阿雯說,什麼生命力不生命力的,能用機器完成的東西,幹嘛還要用人工。爸爸一直在用人工,可結果怎樣,還不是一樣被淘汰了。

阿雯反駁說,手工用的是刃刀,電腦用的旋轉刀,呈現出來的效果是不一樣的。

見妹妹如此固執,哥哥沒有再說話,轉身拉著男人走了出去。

哥哥做旅遊時為爸爸的咖啡店帶來了一定數量的客源,阿雯知道他是在用另一種方式照顧爸爸,不由得從心底裡感激哥哥,從哥哥的角度來看,訂單確實會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但卻讓人心存不安。

四月的一個傍晚,阿雯的木雕店沖進來了數十位壯漢,他們一字排開,站在阿雯的跟前。兩個月前,曾來過店裡的那個男人看著阿雯,揚言要砸掉店裡的東西,阿雯帶著哭腔給哥哥和爸爸打電話,尋求幫助。

爸爸聞訊趕來後,終於弄清楚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那天哥哥和男人一塊從店裡走後,哥哥就背著阿雯接下了訂單,之後便去了內地找人用電腦操控機器仿製了二十尊媽祖像,並私自做主賣給了男人,而男人是一家漁船隊的老板,為了漁船能夠安全回港,特意請了媽祖像放在船上,誰曾想,夜晚就遭遇了風浪,二十艘船折了一半。

男人為了賠償,就到處找哥哥討要說法,哪知,已經得到了風聲的哥哥再次消失了。

媽祖像是仿造的,是用機器設定好的程序做出來的。它們使漁民遭了殃,而且哥哥用的是阿雯的落款。

第二天,阿雯和爸爸坐在不再營業的咖啡館裡,等待著男人再次出現。臨近中午時,一輛轎車停在了咖啡館門前。阿雯緊張地看著爸爸,手心裡濕漉漉的。

車門打開時,哥哥一臉疲憊地走了出來,徑直朝阿雯和爸爸走了過來。隨後,像蔫了的茄子一般癱軟在爸爸對面的靠椅上。

景川接到了阿雯的消息,阿雯對他說,不管哥哥是否用了她的落款,阿雯都會原諒哥哥,哥哥是大海的孩子,阿雯也是。應該對海洋心存敬畏。

(九)

哥哥回來後,仿佛是變了一個人,他辭掉了導遊的工作,安靜地在咖啡店裡幫爸爸照顧客人,話變得很少,卻讓人感覺平和了很多。

在阿雯和哥哥的幫助下,他們一起完成了木船的最後幾道工序。

阿雯使用簡單的木作工具幫忙修繕船體的外形,盡可能地讓船體看上去變得光滑一些。哥哥的力氣大,在爸爸的指導下,能夠準確地把竹青打入板縫,在木板和木板之間刷上桐油。

要保證船造得堅固,建造工序嚴絲合縫,所用木料完整合適,這些細節,都是爸爸關注的問題。在木船建造的過程中,爸爸一直會留在工地上監察,特別是到最後幾個環節的時候,更是要舉行祭祀活動,以求得神明保佑木船不會出問題。

爸爸和工友們十分清楚造船的程序,知道不同部分的木構件的長寬比例,彎度、角度、落釘位置,他們可以在不需要圖紙的情況下,用兩個月的時間,拼出一艘長約30米的漁船。

其中,最引人註目的環節就是釘「龍牙釘」。爸爸讓哥哥提前在船上鉆好兩個小孔,他對哥哥和阿雯說,二十年前,如果當天有船主拜船頭,造船師傅就得把一金一銀的兩顆釘子打進孔中,通常是左金右銀。釘子的釘法也有講究,不能釘的太緊,也不能太松。太緊,恐遭生意拮据,不剩餘;太松,又難抵風浪。

等到用斧頭的背面把釘子釘進去之後,和船主說上幾句吉利話,工序也就完成了。

生活在海邊的漁民,一直以來都是一個較為獨立的群體,社交圈較為單一。相對來說,船使他們保持著與大海之間的和諧關系。他們知道船型和航行速度的關系,知道潮汐漲落的時間,分辨得出魚群的位置。船既是他們的謀生工具,又是他們抵禦風浪的家。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大家圍坐在一起,喝著手打咖啡,吃著點心閑聊。工友們回憶著幾十年前船廠的輝煌,又在當下的衰敗中唏噓不已。哥哥講了些恩怨江湖的軼事,不時地感概曾經的年少輕狂,阿雯講了與爸爸一起捕魚時的事,笑得合不攏嘴。

哥哥起身離開後,轉向了廠區大門,那裡養著幾只家犬,一開始有一只,後來變成了兩只,再後來就數不過來了。阿雯也記不清楚有多少只狗了,但是哥哥每次都會細心地挑出狗糧中的骨刺,哥哥說,它們陪伴了船廠很多年,這裡是它們的家,我不能讓它們沒有家。

木船建造完之後,哥哥和爸爸的工友們成立了一個微縮模型船工作室,微縮模型船是傳統澳門木船的縮小版,造船的過程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是使用工具的不同。

他們不願放棄傳承下來的手藝,想用另一種方式,延續這份堅守。

(十)

回澳門之後,景川接到了阿雯邀請他參加木船下海儀式的消息。

下海儀式的前一天下午,他們相約在阿雯爸爸的咖啡館見面,阿雯告訴景川,這艘木船下海之後,澳門將沒有手工建造的木船了,這項儀式對他們漁民來說,意義重大。不過,好在木船製作技藝以另一種方式傳承了下來,也不失為一種與時俱進的替代。

他們一直閑聊到傍晚,氣氛很融洽,每個人都有著殷切的期待。他們喝著濃郁的咖啡,看著遠處的海面上落下橙紅色的夕陽,互相舉了舉杯。

景川看到那艘整裝待發的木船靜靜地躺在岸邊的滑道上,夕陽灑在刷著桐油的船身上,像是得到了媽祖的護佑。

在漁民們講著木船和澳門的故事時,天空中出現了星星。星空倒映在靜靜的海面上,隨著波浪上下舞動,時現時滅。還有一顆流星拖著藍色的長尾巴,在夜空中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弧線,好大一會才消失。

那天晚上,他們都沒有休息,直到海面上漸漸出現了魚肚白,所有人依舊精神抖擻。天還未亮,他們就已經開始熱火朝天地準備祭拜用的各種物品。

中午十點,阿雯的爸爸和漁民們在木船上忙活開了,景川幫著漁民們在船頭插上金花,在桅桿上纏上紅帶,駕駛台和船身上也掛滿了彩旗。阿雯和爸爸拿來了燒豬、水果、雞鴨、香燭等祭祀品,以此拜了魯班,船頭和船廠上的土地神。

拜祭完之後,隨著吉時已到的呼喊聲,阿雯的哥哥點燃了鞭炮。漁民們將滑道上的楔子打去,木船開始抖動了一下,緩緩地向下滑去,入水的一瞬間激起了一片雪白的浪花。

所有人都上了木船,大家歡呼著慶祝木船成功順利下水。

這時,景川發現阿雯捧著一個蓋著紅布的物件。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船頭的拜祭品前,退了下來。阿雯的爸爸上前用雙手掀開了紅布,一尊造型精美的媽祖木雕像呈現在眾人面前。

景川看著船上的漁民一字排開,對媽祖像進行了拜祭。

後來,景川從阿雯的口中得知,媽祖是澳門漁民的保護神。漁民在進行捕魚和海上貿易時,最看重的就是安全。因為海上氣候變幻莫測,經常會突然遇到暴風驟雨,航行很困難。媽祖保護了海上船隻的安全,也促進了海上貿易的繁榮。尤其是澳門回歸之後,海邊港口城市發展的很快。漁民也接觸了很多外來事物,信息不再閉塞,從而也促進了澳門的經濟技術文化的發展。

木船象徵性地在內港航行了一圈後就開回了出發點。

當晚,阿雯爸爸的咖啡館擠滿了漁民。他們做了很多菜,而且所有的菜品都來自於大海。鹹蝦、蟹粥、魚頭煲、鯧魚球、紅燒望潮、魚膠湯……他們在以這種方式感謝海洋的饋贈。

阿雯不勝酒力,臉上紅撲撲的。景川看到她舉著酒杯來到自己的跟前,笑著與他碰杯。阿雯問景川有什麼打算,景川看著她也笑了。

(十一)

夜晚的海洋很安靜,像一個熟睡的嬰兒。

景川和阿雯坐在海邊的台階上,一同望向幽靜的夜空中掛著的滿目繁星,感受著微弱的海風吹在耳邊。

阿雯望著寂靜安詳的大海對景川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艘出海打漁的漁船,它靜靜地行駛在大海上。船上的漁民想要捕撈漁貨,以供家人食用。海面上起初還是風平浪靜的,陽光猛烈得刺眼。霎時間,海面上開始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狂風卷積著海水,無情地打在年久失修的木船上。木船在海水上來回搖晃,好似不倒翁,漁民們從未見識過如此強烈的天氣,想盡了一切辦法也於事無補。

阿雯停了下來,問景川是否想吃點鹹蝦醬,景川搖了搖頭,示意阿雯繼續講下去。

阿雯笑了笑繼續說,就在性命攸關的時刻,漁民們發現,船頭上出現了一位美麗的少女,她白衣飄飄,纖纖細手一揮,暴風驟雨瞬間就停了下來。陽光從烏雲中射出萬丈光芒,海面上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漁民得救了,順利地返回了漁港。等所有人都上岸後,那位少女朝著岸上的媽閣山走去。一道光環閃過之後,少女就消失不見了。為了報答少女的救命之恩,漁民們就在她上岸的地方建了一座廟宇來供奉,也就是現在的媽祖閣。

澳門因媽祖而來,我們都是她的孩子,阿雯喃喃地說。

景川聽完後,也給阿雯講了一個故事,景川說,他看過一個短片,說是一個葡萄牙人在和他的同鄉看2000年歐洲杯葡萄牙隊和英格蘭隊的比賽。當比賽進行到葡萄牙隊落後英格蘭兩分時,那個葡萄牙人給女友打了一個電話,說他要離開澳門了,也將離開他的澳門女友。最後,葡萄牙隊以3:2戰勝英格蘭隊時,他又給女友打了一個電話,表示自己會留在澳門。

阿雯問景川,他為什麼留在澳門。

景川幫阿雯把散落在耳邊的頭發別到了耳後,對她說,為了一個會做木雕的澳門女孩。

景川和阿雯結婚後,成立了海洋文化館,致力於海洋文化的保護。

他們會在閑暇時排練有關漁民與木船的話劇,這樣可以讓更多的人了解澳門,保護海洋。

阿雯的爸爸和工友們的微縮模型船工作室得到了澳門政府的認可,廠區也被列為了文化遺產,以供學生們參觀,學習澳門的木船製作技藝,還得到了很多會展的邀請。不過,平日裡,陪伴爸爸的是那群忠實的看門犬。

阿雯的哥哥在咖啡館幫忙的同時,也學著開了一家葡撻店。用哥哥的話說,就是手藝人要靠手藝吃飯。不過哥哥也有他的小心思,他的蛋撻女王馬上就要生了,他要擔起父親的責任。哥哥一邊吹噓一邊說,你們知道我今天在咖啡館見到誰了嗎?發哥啊!周潤發!這可比崩牙駒風光多了,真夠我吹一輩子了。

景川畢業後,把爸爸媽媽接到了澳門,景川每次帶阿雯和他們一起吃飯時,爸爸媽媽總會唱起那首《相約98》。媽媽更是拉著阿雯的手說景川小時候的糗事,還有珠海的那場可怕的颱風,差點要了一家人的命。

一天傍晚,一家人正在客廳吃飯。景川注意到電視機裡傳來了慶祝澳門回歸二十週年的畫面,紅綠參差,有活力,更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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