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雨南 圖/林蒼鬱
「車子都消失了呢!」霏慈涵生於小村莊,看過的車沒幾台,一有車她就跟母親說:「媽,車移動得像妳的童年呢!」
村莊有幾個富貴家族,平常踏出門,還會有名車停在眼前,母親每個星期都會幫那車清潔,清潔到自己的心都失去了定位,有時候不小心手腳撞擊到車門,自己還會被自己驚嚇,還會有幾隻青蛙,跳到車底,彷彿在提示她人要有如此輕盈的躍動,汙漬和苦痛都會被一一跳過。母親名字,宜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幫她取名的人,是一個流浪漢,那流浪漢常常在這小村莊出沒,年紀大概八十歲,每天只吃一餐,一兩個富貴家族的子女回來時,會拿一個紙碗放在村莊有井的地方,裡面裝有腐臭味道的雞肉和咬起來有些生硬的米飯,如果子女心情好才會多給一瓶礦泉水。那流浪漢年輕時是經營傢俱店的,傢俱店距離這村莊距離大概開車三十分鐘能抵達,後來傢俱店被她的妻子賣給了其他人,現在那傢俱店已經是一間銀行;宜鳳,這一輩子從沒剪過頭髮,更別說去都市或買名牌貨,但她卻是一名理髮師,至少一年前以來一直都是,她也不幫自己的女兒霏慈涵剪髮,因為她常常和女兒說:「親情,是需要歲月滋潤的,自己人剪去的歲月,太傷感情了。」
「髮落了,落髮了,日子發動所有為母之人都有的寬心。」流浪漢唱著歌,每次流浪漢唱起歌,隔日就會下起陣雨,宜鳳曾經被能穿透人心的陣雨淋過,他從不喊餓,跟宜鳳說過:「有得吃就好,吃進肚,快活也好不快活也好,就慢慢地更像自己就好。」
「媽,我都二十歲了,還沒看過妳照過鏡子呢!」
「涵,媽不需要鏡子,鏡子會碎啊!」
「是哪一種碎啦?瑣碎還是心裡的碎?」
「妳知道嗎?鏡子的折射雖然是科學原理,但其實鏡子就跟無知者一樣,只照清澈的那一面。」
「我年輕時曾經照過幾次鏡,但儘管光線在帶領我認清自己,我的髮還是一樣沿著這村莊的光陰,慢慢地掉落。」
「我覺得是媽妳想多了,鏡子只是人類為了證明一切的工具而已。」
「涵,妳認識那個村莊裡的流浪漢嗎?」
「我知道他啊!就相當相當醜陋的那個老人家不是?」
「他不是醜陋,他是被剪過太多傷口了,現在才出現在這小村莊流浪。」
「媽,妳跟他是朋友?」
「她是我的父親。」
霏慈涵一聽,整身彷彿車身被解體,步伐和視線同時歪斜歪斜地像失焦的光線往牆垣那頭抽蓄。
「我一直不告訴妳是因為如果告訴妳,依照妳的想法,會馬上叫我搬離這村莊吧!」
「或許吧?這一點媽妳確實挺瞭解我的,但就算妳不告訴我,妳也不能放任他繼續流浪啊!」
「我勸過太多太多次了,勸到有時聲音啞了,勸到有時都忘記要早睡,忘記要提醒自己,路還太長太長了。」
宜鳳清潔著那一身黑的名車心想:「富貴的黑?終究還是會被布幕蓋住吧!」
她去年決定不繼續理髮,看過太多張臉,讓她有了想要好好用歲月看看自己臉蛋的心情,她要剪髮時,一定要先吃一碗白飯,配上罐頭的麵筋,有時候熟悉的客人先來等候理髮時都會說:「宜鳳小姐,妳好特別欸!別人是理髮前沒吃東西或是只喝水,而妳卻是先吃點淡飯再幫我們理髮。」這時她都會跟熟客說:「我吃到麵筋就會覺得人生滿足了呢!」熟客則是笑一笑,思考她們認為人生滿足的意義。
父親年輕時有一塊田,後來被妻子賣了,那塊田現在不種稻米,只剩不斷在荒廢、不斷剩下的鳳梨。
流浪漢走到宜鳳正在清潔著一身黑的名車前說:「女兒啊!明天陪我去一趟傢俱店好嗎?」雖然傢俱店早就已經變銀行了,但她還是非常習慣稱傢俱店,畢竟感情就在那安置過也綻放過。
宜鳳聽父親語氣彷彿一張腐蝕木書桌鉛筆碰到的摩擦般的啞說著:「好,但去了傢俱店,下個星期我們就一起離開這個小村莊好嗎?」父親臉突然怒了起來:「我習慣這裡了,這裡很深、也很遠。」母親臉皺了說:「這裡人太少,有時甚至只有幾台車,而且你吃那些異味的食物,是絕對不行的,我每次叫你別吃,你還是吃。我說忙完了,會煮些豐富的菜,燙一些營養的雞肉,敖些熱湯給你喝,但你都裝作沒聽到。」流浪漢笑了說:「妳自己還不是在理髮時吃白飯配麵筋而已嗎?」宜鳳不想繼續說了,但流浪漢接著說:「我想活得像麵筋一樣,別看我這樣,我還是有骨氣的,我曾經兩天不吃不喝呢!因為給我飯菜的人,說我心眼壞,說我老。」宜鳳說:「爸,我知道你還在想那傢俱店最裡面的那一件物品吧?但那物品已經被帶走了,永遠都拿不回來也找不到類似的物品了。」流浪漢退了一步,把身上戴著的銀色項鍊拿了下來,交給宜鳳說:「這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明天妳生日,現在就送給妳了,也早該在十年前就慎重交付給妳了。」
宜鳳彷彿沉到清澈海洋的一塊麵筋,她的心情不斷地伸展親情的筋骨,她完全不想收下,但流浪漢補了一句:「為什麼妳的名是鳳?因為想讓妳富貴些,不要像我永遠這樣一身沿著無味的時間,去忍耐或去探索。」
銀色項鍊在宜鳳手裡,這天沒有陣雨,也沒有風的聲音,她彷彿田地裡深淺無法分辨的邊緣,那項鍊顯現麵筋的恬淡色調,在空中落了下來。
「還有歌聲,卻沒有人影,鏡子照出大步大步踏出的緣分。」
剛剪完頭髮的涵,吃著母親煮的菜說:「怎麼沒有放麵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