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眠 攝影/郭瀅瀅
燒錄,並不是單純複製,而是經過意識選擇與判斷的行為,將自己所需知識、資訊,藉由程式,以及硬體的雷射記錄方式,封存於光碟片之中。燒錄這件事本身,對人來說,就有點記憶復刻的意味,且最主要的是為了讀取──這不就是詩歌對創作者最本質的意義嗎?而把黑暗燒錄在體內、在心智裡,則是將外界事件、行動的黑暗,疊合於內部世界的黑暗──黑暗裡並非一無所有,而是一片廣袤的太空,無盡的事物存有其中,一種黑暗連接著另一種黑暗,黑暗環繞著黑暗。
閱讀蕭宇翔此一詩集,我難忍地想起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賽博龐克(電馭叛客,Cyberpunk)小說《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1984年),裡頭推想、處理了一個極度黑暗的未來科技世界──失去進入母體(網際空間)能力的主人翁凱斯,在人工智慧冬寂所發動、意圖與另一人工智慧融合的祕密籌畫中,與小隊成員進入了塔希爾─艾希普氏族在近地軌道上經營的空間站自由面,於頂端的堡壘雜光,執行讓人工智慧從企業硬體設備解放且最終與母體交融的雜光行動。
在我看來,《人該如何燒錄黑暗》(2022年)有若是蕭宇翔以詩歌完成的雜光行動(將各種光芒夾雜為一體,或者將自身夾入了光裡面),如他在代跋裡寫的「……我喜歡的則在後頭,跟我一起唱:『One inch of love is one inch of shadow……』翻譯回來是李商隱:一寸相思一寸灰。╱故事是這樣,平克佛洛伊德的貝斯手沃特斯偶然讀過一本A.C. Graham編譯的晚唐詩選,就這麼拿去寫歌了。晚唐詩人的晦澀與旖旎,竟能越文化之藩籬,自然融入六○年代的歐美迷幻搖滾,……」
蕭宇翔彷彿也是在將各種不同的人工智慧(文學、藝術、音樂、科學等)結合起來,重新融入名之為創作的母體空間。所以可見得在詩集裡大量的援引和致敬,如波赫士、約瑟夫‧布羅茨基、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屈原、木心、楊牧、羅智成、德里克‧沃克特等等。
此為燒錄的奧義。也正如威廉‧吉布森寫:「某個東西爆裂。╱某個東西在萬物的核心移動。」這本《人該如何燒錄黑暗》確然是在萬物的核心爆裂,星辰從天而降,火焰與閃電四射。
如:「請讓我們以天地,而非以人類的尺度╱來度量我們是否孤獨╱╱假使一個詩人╱真正繼承了詩的尊嚴╱與記憶,那麼他會懂得╱貶謫的旅途如何擴張了語言的窮途」、「這是歷史上眾多重複╱詩歌死亡的一天……他正動筆寫下的詩句將永遠抗拒完成╱因為這是一次誤點,渡向永恆╱如果詩歌能夠背叛死:……這是詩歌之死,語言什麼也無法記錄╱只有黑暗可以複述自己╱黑暗的卵生正允為無限╱╱我以為我會死但是我沒有╱現在我將穿過同一片繼承的黑夜」、「一萬個鬼魂在哭笑╱包括我的愛人╱╱靈感有時會問我╱一些困頓艱澀的問題╱╱最好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因為我無法更困惑」、「語言是牢籠,我是╱籠中之鳥╱失去了春天╱失去了露╱與雷電╱╱詩是天空╱我不寫╱我要安靜如麻雀」、「我已選擇消逝╱放棄萬物:我曾指認出的象徵╱——失去╱給了我全部╱世界在黑暗中確鑿了存在的體積╱包括我自己……讓宇宙成為一種感覺╱因眨眼而生滅」。
蕭宇翔《人該如何燒錄黑暗》,一如印卡《一座星系的幾何》(2019年)、鄒佑昇《集合的掩體》(2023年)、蔡琳森《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2015年)、利文祺《文學騎士》(2017年)等,都是將詩歌龐雜化,一方面繼承了文學藝術的豐厚遺產,另一方面則是跨域於各種學科,將海量的知識匯聚起來。我以為,上述作品皆可稱之為硬蕊詩歌,又或者是賽博龐克詩,演化新世紀詩人在當代百科全書式寫作與瘋狂科技、網路下更多硬質地、金屬感的語言、文法,且深刻地凝視世界如末日般黑暗臨降的時刻,人究竟要怎麼在低限、冷酷的環境裡,持續與詩歌同行,找到自身內境幽冥之火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