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強
許多年以前的中學語文教材裡,有一首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我清楚記得,教語文的鄧先生是四川人,說一口川腔濃重的普通話。在教授李白這首名篇時,他領讀,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其陶醉狀,令我至今記憶猶新。特別是讀到以下幾句時:「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鄧先生更是難抑內心激情,我能看到他的眼眶是濕潤的。
其實,那時,我對李白詩中描述的天姥山沒有感性認識,我也沒有到過天姥山,更多的是從詩的語言和意境裡,特別是鄧先生朗讀時的狀態,來體驗李白筆下的天姥山。
我參加工作以後,有一次去臺州出差,車子需要翻越新昌境內的會墅嶺,是一座地勢險峻的山嶺。車子在盤山公路上上下下,窗外山景宜人,遠看是山,再看還是山。近看,則是深不可測的懸崖,也有水流湍急的小溪。誰也沒有想到,大巴車竟然在會墅嶺上拋錨了。這時,天色已晚,黃昏來臨。很快,已是暮色蒼茫。山上的夜晚似乎來得比平原要早一些。司機說,要等修理廠來救援,大家可下車活動,但不要走太遠。我和同伴在車子附近轉悠,除了一重一重的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帶吃的,肚子也開始餓的叫起來。同伴說,我們再往前走走,或許能遇到山裡人家。我和司機打個招呼,與同伴一起向前走。果然,在薄暮的山坳裡,見到屋頂炊煙。我們欣喜不已,跑過去,只見屋門敞開,但堂屋無人,我們走進灶間,發現有一位年長的大娘在煮飯。面對不速之客,大娘眼神裡的驚慌只是一閃而過。也許,我們的長相看上去還算和善。我們把車子在嶺上拋錨的事情和她講了,問她,能不能買一碗飯吃?大娘很爽快地答應了,不光給我們盛了飯,還端出菜,菜是鹹菜煮筍乾,大娘還特意煮了兩個雞蛋。吃完,之前內心因為饑腸轆轆加上無比寂靜的山間帶給我們的些許恐懼,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付過錢,作別大娘,心滿意足地返回車上。此時,修理廠的師傅正在修車。很快,車子重新發動,載著我們駛離會墅嶺。
後來,我在查閱天姥山的相關資料時,才發現,新昌境內的會墅嶺,其實是天姥山的一部分。會墅嶺扼天姥山北道口,舊有鳥道可攀,後有盤山公路盤旋而上。嶺上氣候涼爽。過會墅嶺行5公里,能望見天姥主峰撥雲尖,因山頂常縈繞白雲,故得名。登山回望,群山為小,北有芭蕉、斑竹兩大山,遙遙相對,南有王會、牛牯、萬年諸山蜿蜒俯伏,西南有蓮花峰拜倒腳下。山上有姥姥岩、天鷹、天姥饃、蹲牛岩、雞籠岩等。此外,我曾經涉足的十九峰、大佛寺、沃洲湖、千丈幽谷等景區,也屬於天姥山的範疇。就自然風光而言,天姥山顯然是無可挑剔的,李白那麼喜歡天姥山,並且寫下如此浪漫主義情懷橫溢的詩作,可見他對天姥山有多麼的神往和喜愛了。
最近,我又一次深入天姥山,並且到了山腳下的班竹村,班竹村也有天姥門戶之說。與那次會墅嶺上的意外停留不同,我在班竹村,是有意識要與天姥山親近。所以,在班竹村口,我就下車了,穿過「天姥門戶」牌坊,步行進村。班竹村地處天姥山主峰西山麓,是唐詩之路上的重要節點,也是古代天姥、天臺和臨海古驛道上的重要村落。小村不大,被群山懷抱,狹長澗深,林森木秀。一條山溪從村前穿流而過。這條小溪有一個十分詩意的名字,叫惆悵。惆悵溪依村而過,沿溪粉牆黛瓦,山徑通幽。不知道李白可知天姥山下有一條惆悵溪,但此溪名與他創作天姥詩時的心情,倒是有一點點貼切。
班竹村的古驛道保存完好,鵝卵石鋪地。驛道兩側村落間,有落馬橋、司馬悔廟、章家祠堂等標誌性古建築。章大宗祠也稱承德堂,其建築格局和規模,在村子裡,算得上氣派。這大概與章家的地位有關。章鋆是班竹章氏第二十三世孫,出生在寧波鄞縣,官至國子監祭酒。清咸豐二年,在慶祝新帝登基增設的壬子恩科中,章鋆成為清朝第九十名狀元,時年29歲。章鋆高中狀元後衣錦還鄉,特地趕回班竹承德堂祭奠列祖列宗,成為村裡盛事。從章大宗祠門樓前的磚雕,簷柱、牛腿的木雕來看,可知當年章家在村裡確實是頗為風光的。
雨後的班竹村,遊人稀落。店鋪也大多閉門歇業。只有一家製作糖燒餅的小店開著。我們一行數人,一人買了一個。糖燒餅現場製作,我們在小店門前等候。這家小店的背景,是連綿的天姥山,雲霧繚繞處,隱約可顯山上的樹和遠處更飄渺的山。我遙想當年李白,告別了巴山蜀水,開始漫遊吳楚,寫下一首七絕《秋下荊門》:「霜落荊門江樹空,布帆無恙掛秋風。此行不為鱸魚鱠,自愛名山入剡中。」李白詩中所說的「剡中」,即現在的新昌和嵊州,在嵊州境內,就有一條剡溪,景色之美,與天姥山相得益彰。李白在寫作此詩的第二年,又寫下了《別儲邕之剡中》:「借問剡中道,東南指越鄉。舟從廣陵去,水入會稽長。竹色溪下綠,荷花鏡裡香。辭君向天姥,拂石臥秋霜。」
從這兩首詩中可以看出,李白對於剡中的嚮往,已經十分清晰和迫切。並且可以看出李白的行跡,已至剡中。詩的前四句交代了詩仙從廣陵(今揚州)出發,問清剡中在東南方的越地後,於是渡過錢塘江到了會稽(今紹興),沿古運河、曹娥江溯流而上,到達嚮往的剡中。而在這次遊歷中,李白還尋訪了書聖王羲之隱居煉丹地(現新昌縣沙溪鎮王罕嶺)。於是就有了最後兩句「辭君向天姥,拂石臥秋霜」,又迫不及待上天姥山,並有了「拂石而臥」的隱居之意。可見,李白心中神往已久的「名山」就是此次目的地剡中的天姥山。
李白的剡中行跡,與更早前的文字記載,有一定關聯。據北魏時期的酈道元所著《水經注》記載,歷史上的剡中路,溯水北上抵達始寧,南渡臨海,泛舟西去到東陽。南北朝時期,中原戰亂不止,成群的北方士族南遷,離亂中不少的士人相繼來到剡中。這是一條動盪中的遷徙之路,彙聚了詩文化的精粹,直到盛唐時期還在延續。
至於天姥山,後來成為著名的唐詩之路的一部分,自然也和賦予它的人文氣息有關。
李白在第三次入剡時,寫下傳世名篇《夢遊天姥吟留別》。自李白出蜀川後的四十年間,僅以詩文紀行考證,曾四次行遊天姥山。從詩中可以讀出李白在仕途遭遇挫折後,寄情山水的鮮明印記。
李白早年就有濟世的抱負,但不屑於經由科舉登上仕途。因此他漫遊全國各地,結交名流,以此廣造聲譽。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年),李白的朋友道士吳筠向玄宗推薦李白,玄宗於是召他到長安來。應當說,李白對這次長安之行抱有很大的希望,他在給妻子的留別詩《別內赴征》中寫道:「歸時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李白初到長安,也曾有過短暫的得意,但他一身傲骨,不肯與權貴同流合汙,又因得罪了權貴,及翰林院同事進讒言,連玄宗也對他不滿。他在長安僅住了一年多,就被唐玄宗賜金放還,他那由布衣而卿相的夢幻從此完全破滅。
至此,李白似乎早已預感到盛唐潛伏的社會危機,時事如幻夢,漂泊流離的身世讓他的詩境遠離喧囂不安的社會,轉向大自然和內心世界的解放。剡溪萬壑之中突兀而立的天姥山,成為詩人神往的歸處,他可以敞露襟懷與天姥山對白。安史之亂後,雲聚中原的賢士大夫如過江之鯽,流亡吳越,當時出入剡中的詩人很多,但再也沒有人為天姥山留下絢麗的詩篇。李白創作的《夢遊天姥吟留別》,幾乎成為剡中最出色的名篇,也是唐詩之路上,十分重要的標誌性作品。
剡中找不到李白四次入剡的隱居之所,連一間茅屋也不見。但在天姥山的泉石疏野間,誰能說李白未曾走過。再比如班竹村的古驛道上,又有誰能否認,曾經出現過李白飄逸的身影。他甚至喜歡剡中皮薄如紙,透明見餡的小餛飩和紅糖為餡的甜燒餅。當然,他也照例會喝上一壺剡溪水釀成的紹興黃酒。詩仙李白,在班竹驛站住上一宿,可以無眠,怎可無酒。
這條古驛道,橫貫班竹村,可上會墅嶺,經桃源穿越天姥。早先為晉朝詩人謝靈運開拓,所以又有「謝公道」別稱。這條古驛道上有許多流傳千古的遺跡,如劉阮遇仙的桃源洞、司馬悔橋等。但凡越地的老人說起天姥山,往往充滿了舊詩的味道。他們堅信李白就是走這條驛道上天姥。自謝靈運開創山水詩的先河,後至天姥山的唐代詩人詩作大都以寫景為主。謝靈運生長在功名富貴之門,曾出任永嘉太守,但在仕途遭受碰壁時轉而向老莊思想尋求精神寄託,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處世哲學,自然為李白所意會。謝靈運是怡情山水的大家,其詩為李白所推崇。謝詩那種遍覽越中山水的逸遊氣概早為李白心馳神往。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傾慕謝靈運也是李白多次遊歷天姥山的原因之一。
糖燒餅果然好吃。咬一口,紅糖汁就從薄餅上滴下來,順著手心往下淌,我趕緊用嘴去吸吮,於是,滿嘴都是紅糖的甜蜜。如此美食,李白怎會錯過?我突然想起中學語文老師鄧先生,不知道鄧先生可到過天姥?先生已經作古,如果他生前無緣涉足天姥,那麼,只有他的靈魂,淌過惆悵溪,來此一遊了。我也想起會墅嶺上的蒼茫暮色,炊煙起處的山裡人家和那位可親的大娘。高速開通,過會墅嶺不再需要翻山,我也再無機會去嶺上看一看山上的風景。祝願大娘別來無恙,倘若有機會,我是一定要重返一趟會墅嶺,去仔細望一望天姥主峰撥雲尖,吃一碗大娘煮的白米飯,如果大娘願意,再給我煮上一個土雞蛋,那是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