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下船槳
電梯門開開關關,彷彿雙唇深吸深吐,她不是太認真翻閱護理櫃台提供的衛教單,遠方、自遠而近,又或是近在眼前等待電梯再次張口,人聲、步行聲、電梯叮叮聲,屢屢打斷她好不容易才清理通暢的思路,不曉得自己怎麼就來了,如同對於用好神拖左拖右抹,最後卻瞪穿一條留地不管是幾度角都無法完美收尾的無奈和疑惑,讓她驚詫的是十多年來醫院好似也跟著老屋翻新,空調還是擅長找尋身體最適體溫,護理師和醫生依舊粉色護士服、白制服,原先燈光一改偏暗風格,調整成不會太亮的光,淡皮膚色油漆柔化分離時刻的激動緊張,左右走廊會合處是片放玩具、繪本、志工隊精心設計造型氣球,牆壁黏貼卡通圖案的媽媽、爸爸和小孩,笑容滿溢,似乎都能看見身穿寬鬆洋裝下的媽媽,圓肚裡小小即將誕生生命的淺淺微笑。
前面男同學即時高舉一百三十五度手,差點兒沒攔下將要筆直穿過等待時間能夠默考英文雜誌一課單字的頭班車。那年臺中公車剛施行十公里免費,於是沒車可搭、有機汽車但受不了免費誘惑,又或是原先搭校車、只差幾站步行距離,一瞬全擠上站位、坐位依然如初的市公車,她已經早起前走了兩站,嗶卡時準備轉頭瞬間,腦袋還是忍不住掠過機率公式,好似無感機器迅速算出個不知到底是對還是錯的奇異數字,和前天、前天的前天相同,K宛如從昨日走來,一樣單馬尾清新髮型,同樣忘記睡眠不足的笑容,向她揮了揮手,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
頭班車是段深眠時刻,一站站過,一群群向著北區求學學子漲潮般上車,退潮般下車,她坐在能夠欣賞窗外惺忪城市的位,學習雜誌上的外國語言,絲毫不膩重複撐大眼再不經意闔眼規律,快要閉上之際讓自我標準猛然驚醒,說什麼也得複習完今日小考範圍再補眠,左旁的K即便坐在專門設計可以發懶微躺的車椅,仍然是上課時背和下肢呈九十度角的隨車體前後微擺,手裡自動鉛筆嘗試記錄不熟足跡,偶爾,只是偶爾,K會碰碰她的肩,在空白頁上發些提問,又或是一些純屬讀書讀倦時的閒聊。
「有聞到放屁味嗎?好像又是前面那個讀男校男生。」
「有。」
「真希望他的身體沒事。」
「嗯。」
真是心地善良的孩子。
若說頭班車是還沉羊水裡的孩,那末班車恐怕是介於還在使勁出力和總算聽見耳旁一陣震地號哭之間,有時沉靜,偶爾喧嘩。
踏出一樓晚自習大教室,她和K為了還給長期久坐過後的健康一點面子,開始比賽,側背書包嗒嗒嗒彈跳大腿外側,跳上公車後其他晚歸乘客自動讓出站位給發散陣陣熱氣、紅通臉的兩人,腦袋多巴胺高速分泌時刻,她和K總是把握今日最後尾巴,暫時脫離國英數自社,開始說起女生班八卦、老師們各式事蹟,還有家人點滴,瑣瑣碎碎,末班車距離家是過快十公里,每每總是K鬧鈴般提醒她站牌到了,她才從某寒徹骨星系踅回過熱地球。
凝望眼前護理師懷裡經歷人生頭一次大哭一戰,總算又沉沉睡去的小小臉蛋、裹新生兒被捲筒般一層層裹著的幼小身體,她肯定護理師必然誤會些什麼,才會要她確認掛腳上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卻只是失神直盯一向害羞躲逐漸膨大肚皮裡面,突然一個真實存在的肉體,她第一次才有些理解生物課生殖單元的X和Y。
孩子出生後,產後憂鬱不停在她腦海旋轉,導致她幾乎天天下班後執意帶大包小包轉兩班車往K的家跑,看著K在廚房準備奶粉背影,坐沙發上的她一邊婆媽叮嚀煮的月子湯要喝,一邊仔仔細細俯視睡嬰兒床裡像K的孩子五官,只有一瞬,也許是錯覺,她感覺到沙發下沉後K的頭似乎碰了碰她的肩。
一樣十公里路程,那天她卻覺得異常遙遠,知道K繁星上了某所北部大學,考完期末考便會開始請長假,她焦急萬分,微冷空調搧了又搧,她甚至開始用萬有引力公式計算汗水停不歇墜落的距離和時間,最終還是說了,不過是寫上複習講義右上角,她盯了K的鞋許久,期待K會接下筆寫下兩極化回覆,可惜提問句變成了懸問,她超過三站才下車,三年來總是維持二十八元的悠遊卡超過公里數,終於扣了一元。
那天之後悠遊卡嗶嗶聲依然響亮,但鮮少看見三年如一日微笑揮手的影,偶爾她睡過頭日子,會看見K坐公車窗邊,而隔壁是已經讓他校學生填滿的位。
淚眼高歌「當我們一起走過」以後,大學四年她依舊搭同一號公車,看改變不算太大的舊大樓新大樓、商店倒了再開、匆忙穿梭的大車小車,她也曾參加過社團、系學會和各項活動,甚至和一群同學打算唱歌到天明,可惜不到一小時便受不了讓熱鬧團團綁架,落荒而逃。
每年暑假她都在思索是否該去加值悠遊卡,北上一趟?年年復年年,一直到手拿一束看來鮮豔但肯定沒過多久便枯萎於細瘦寶特瓶裡的畢業花,和一張薄薄畢業證書,稀少物品彷彿不曾待過,「已上車」後餘額停留從前光陰,是始終的二十七元。
那時她真以為到了三十、四十、五十……,二十七元將一路伴隨至領取敬老悠遊卡那一天。
那天正好是實習結束是否轉正的面試路上,K拖著行李,穿著和從前總是褲裝相反大一號的裙裝,躲不住的凸肚讓博愛座上的高中生紛紛讓出了位,她撇過眼神,知道自己是時候該去儲值悠遊卡了。
嬰兒床裡的孩子發自丹田哇的好大一聲,她手忙腳亂一陣,或拍或扮鬼臉,K放下手裡事,孩子一到K懷裡彷彿走進一座寧靜小宇宙,她揮了揮手回絕K教她抱孩子的提議,最終,孩子還是來到她懷裡沉沉入睡,小小軀體,沉沉重重,溫暖至極。
K始終沒說過孩子爸的事,她也從來沒看見孩子的爸,她的媽浸世俗太過長久,急忙為從前還是乖巧女孩的K貼上某種世俗標籤,她不理會母親腦袋快閃不絕的想法,會等待,即使不說也無妨,在她心底甚至曾惡毒這麼想著,不知或許更好。
那晚,被媽推去男女聯誼的她,等待公車時刻想著公司企劃內容,也思考假日去K的家該帶些什麼零食玩具和養身食品……,當她聽見高頻率嗶嗶兩聲後,單調電子音說出餘額不足時,彷彿等了這天好幾世紀,走到司機身旁,她掏出了零錢,噹啷噹啷,繼續述說一段直到永遠的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