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
愛。暴力。軟弱。傷害。遺棄。悲傷。殘酷。溫柔。……這些都是駱以軍小說的關鍵字。而多年以來,我最感動、驚奇的始終是潛藏在他魔性文字底下的神之光,一種渺小破損之人仍舊試著舉起燈、照耀整個世界的意念,即便往往顯得彳亍支絀無能為力失敗得無以復加,依然在激情快速巨大的幻象世界裡,維持住最基本最弱小的人性之可能。
可是溫柔、同情、同理都是真有極限的,不管是對自己或者他人都是,溫柔最後的防線不過是悲傷而已,也只剩下悲傷而已。如《大疫》所言:「……我從沒改變過相信,你是最真實的人,最能完全同感他人苦痛的人、最仁慈的人、你怎麼會被那個虛妄如浪潮泡沫(一堆空格的圓形、三角、拇指、愛心、笑臉、哭臉、數字)的幻影給侵入了?」
怎麼會,或者被幻影佔據了──這是人到頭來不得不看見人情侷限的真實反應。社群軟體(巨大的人際網路,就連人類的情感交往也在全球化的變種巨獸)的崛起,讓人心的容量往往處於爆滿的狀態,時日一久,也必然造成精神挫傷乃至於後遺症。以飾演蜘蛛人走紅全球的湯姆‧霍蘭德(Tom Holland),不也大動作地退離了IG嗎?那可不是粉與黑粉之戰,而是面對巨大的毀譽、鋪天蓋地排山倒海的惡意,人要維持、堅持住己身的良善,何其困難!
昆德拉《無謂的盛宴》寫:「人生是一場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鬥爭。……大家就會試著把犯錯的恥辱扔到別人身上。能讓對方產生罪惡感的就是贏家,認錯的就是輸家。」誰會先認錯呢?誰會願意主動承擔犯罪的恥辱,卻不被罪惡感壓倒呢?
而駱以軍則是藉人物之嘴講給自己聽:「……你之能造成我們全部動容,說不出的難受,是因為你能給予的,也就是世間所有聽他人故事者,唯一能贈予的:『情』。」且那些在《紅樓夢》的情論,亦全都變體為病毒了:「所以,譬如賈寶玉的『情不情』,是指某一隻變種病毒,可以附著、完全允和對方的密碼鎖之檢查,然後進入對方的裡面。寄生到對方剪接身世的控制中心,但最後又可以全身而退,作為其他諸多物種生死輪迴的大遊歷?而黛玉的『情情』,就是一隻作死的病毒,好不容易進入宿主了,卻分不出戲與夢,完全痴情相信自己就是那投影在牆屏上的影中人,而那影中人就是自己。……寶釵的『情冷』、晴雯的『情勇』、襲人的『情賢』、史湘雲的『情憨』、妙玉的『情隱』……啊啊我們都可以找到不同株病毒,……」
是故,《大疫》寫的何止是生理之瘟疫,更是人情之大疫。網路社群擴張了人情的威力,以及殺傷力──端看你是撞在哪一面裡,前者當然就是展翅高飛萬里翱翔,後者則往往讓你體無完膚遍體鱗傷──那可是溫柔與邪惡並存的兩面刃啊。
《大疫》儼然是人情末世錄,企圖以小說之微言大義,揭明人情是病毒碼,正在入侵毀壞所有事物,而人類本身即是一部傷害史生成器,不可止盡。在虐毀一切、不得不遙寄太空方舟之旅、將人類文明所有精華投射往宇宙的《明朝》以後,於covid-19席捲全世界、帶來停頓的時光(當然了,也反作用力地在疫情第三年厲變為加速的時光)之年,《大疫》重新回到地表上,為消亡的世界哀傷。但駱以軍寫來也多了一些過去小說裡較少見到的火氣,彷若渾身都是難能消解的蒸騰怒意。而《大疫》也是大欲,在後末日時光裡,倖存人類的慾望全景之噴射、投放與無盡的回憶,一個充滿損毀與遺棄的大故事,一場餘生之人全心投入的荒唐後戲劇。
黃易最好的小說《覆雨翻雲》裡有句看似標籤、實則完整體現其人生觀的「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當人能夠闖過情感的限度,也就能夠將自身技藝逼到最極致。而我不免要這麼想:「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傷」,所有的極限都自傷且傷人,一個入魔者、或說超凡入聖之人,終歸回頭還是要迎接那些自己創造出來的劫難。
最清醒也最溫柔(是的,理性的極限並不是冷漠,而是同時也能將感性的明亮程度拉到最高)的伊塔羅‧卡爾維諾在《帕洛瑪先生》寫:「……世代之間的斷裂,導源自不可能傳遞經驗,使其他人免於再犯我們犯過的錯誤。而這指的是相同經驗的循環重複,有如動物在遺傳上承繼而來的行為。另一方面,我們與他們之間的差別,是每個時代演變不可逆轉之變化的產物;而這些差別是留給他們的歷史遺產的結果,這是我們應該負責的真正遺產,即使有時候這種留傳並非有所自覺。正因為如此,我們沒什麼可以教導他們的:對於最類似我們己身經驗之處,我們無法發揮影響;在承載著我們自身印記的地方,卻無法辨認出我們自己。」
我們已經是大人了,終究會變成老人的大人,再也無法跟年輕世界一起並行的大人。但大人應該有大人的價值,那個價值不在於反對或否定年輕人,而是承擔起歷史之業、好好地作為一個被討厭的大人,維護自身對創作的信念與持續以作品回應年輕世界的遞變。我相信作品比相信作者更多,我始終認為作品可以說出、做到的事遠遠超越了作者本人自身的能力。
從《西夏旅館》,尤其是《匡超人》、《明朝》到《大疫》,駱以軍的書寫核心逐漸從遺棄於世、個人與族群的滿懷悲傷,逐漸變轉為凝視滅亡的發生,那是人類之死、文明之死的宏偉視角,而以小說逼視滅亡,何嘗不是駱以軍對死亡的練習?
《大疫》自是毀滅、浩劫之書,但駱以軍選擇溪谷為人類最後倖存之境,那是女性的地方(或說充滿陰性的隱喻),當然它同時也是男性創作者的夢想之地──所以也令人難忍的想起吉田修一的《再見溪谷》──濕潤與凹陷,一條奇妙的縫隙,一座同情理解他人痛苦的深淵異境。《大疫》應也是駱以軍試著重新找回對人世、人情信念的溫柔自覺之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