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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蘇
宋劉子翬在園蔬十詠中這樣形容蘿蔔:「密壤深根蒂,風霜已飽經。如何純白質,近蒂染微青 。」冬季的蘿蔔是蔬中聖品,不僅壯碩肥美,滋味甘甜,價格也親民,盛產時賣相不佳的往往流落街頭地攤,成堆的像座小山丘,銅板價十元一斤俗俗賣還乏人問津。我曾經短暫的種過菜,深知農民的辛苦,穀賤傷農,只要去菜市場,再重都必定拎兩大個回去。
明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提到蘿蔔適合各種的烹飪方式:「可生可熟,可菹可醬,可豉可醋,可糖可臘,可飯」餐桌上從鹹香脆口的醋漬蘿蔔、軟糯鮮甜的蘿蔔排骨湯、和風淡雅的日式大根到煨煮入味的醬燒蘿蔔,都是令人垂涎,百吃不厭的家常料理,如此,仍然消化不完,就學習前人的智慧:冬藏夏食,切大塊的蘿蔔經過鹽醃、曝曬,時間的淬鍊,成就了黑金菜脯。
在所有白蘿蔔的料理中,充滿古早味的菜頭粿是流傳百年的平民美食,也是我最鍾情的食用方式。閩語有句俗諺:「甜粿過年、發粿賺錢、菜頭粿吃應時。」趁著冬季盛產,不做幾個菜頭粿也太辜負農民的辛勤耕耘了。我常常在前一晚就會把一斤的在來米洗淨泡水,隔天吃完早餐就開始備料:乾香菇泡軟切細絲,小火慢炒紅蔥酥,鹽麴醃製豬絞肉,米酒浸泡金勾蝦,主角白蘿蔔就由力氣足的先生負責去皮刨絲。
當鍋裡的香菇絲遇上金勾蝦,迸發出濃郁的古早味就瀰漫在整個廚房中,然後放入豬絞肉拌炒,一股鮮味直往鼻腔裡竄,晶瑩剔透的蘿蔔絲在水煮的洗禮下,辛辣味盡除,釋放出自然的清甜,此時趁熱徐徐倒入磨好的乳白色米漿,煮製糊化狀態,再撒下紅蔥酥,這畫龍點睛的一小撮,將台式傳統的好滋味發揮到淋漓盡致。
約莫等候一個小時,潔白如脂充滿油蔥香味伴隨著蒸氣氤氳的菜頭粿就出爐囉!
整個冬季,菜頭粿不時的就在餐桌上以不同的裝扮現身,先生很好養,對食物的接受度很高,怎麼吃都不顯膩,另一個原因是「刨蘿蔔絲很累,手會酸!當然得好好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成果!」
至於兩個公主就毫不掩瞞的苦著一張臉,異口同聲拉長了尾音:「又是菜頭粿!」
我自認廚藝雖稱不上是「師」字輩,但是應付眼前這三個食客,該是綽綽有餘。通常是切片用油煎的表皮金黃酥脆,內裡卻軟糯細嫩,這招挽回了兩張挑剔的嘴。
有時為顧及健康,奉行無油煙料理,將菜頭粿加熱回蒸,佐著蒜蓉醬油沾著吃是呈現原味的陽春版吃法,這種方式深得我心。
冬日氣溫驟降時,切成條狀的菜頭粿與大白菜、菇類、雞高湯一起做夥煨煮,寒冬中喝上一大碗,不僅飽足,體感溫度霎時也上升了好幾度。
豪華點的是利用煎完菜頭粿的餘油,順手煎張蛋皮,趁蛋皮未熟之際,放上已煎好的菜頭粿,再稍加整形包覆,就是一頓營養與美味兼具的早餐。
受限於家中的竹製蒸籠只有上下兩層,一次只能炊製兩個,無法量產。一個進了自家四口的肚腹,另一個就與周遭的親朋好友分享,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種習慣且延續至今。
曾經我送給一個在長青聚會中認識的阿公,他品嘗過後說:這才是記憶中的菜頭粿!還經驗老到的詢問我:這不是用現成的在來米粉,是自己磨米漿的喔!
老一輩的人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沒什麼機會吃太多的加工食品,三餐幾乎都是原型食物,因此,保有靈敏的味覺和嗅覺。我很高興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菜頭粿竟然讓阿公找回了舌尖上曾經有過的美好記憶,雖然無法完全複製阿公腦海中的菜頭粿,但我相信自己的手藝「雖不中亦不遠矣!」
至於獨居的陳奶奶,她的手藝絕非我可比擬,不怕獻醜,一個其貌不揚的菜頭粿代表對她的關心。她更把這份愛傳遞出去,因為一個人食量有限,另外半個就借花獻佛給了鄰居,鄰居吃了直說:「真材實料,早餐店的菜頭粿只吃得到粿,吃不到菜頭!」
而同事阿緞經常送我自種的菜蔬,三十年的情誼,有了一定的默契,照例回贈一個菜頭粿,彼此間好似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單純美好的年代。
我也因人而異,客製化菜頭粿,將一成不變的配料稍加修改,多了點實驗的趣味。好友惠玲對蝦子過敏,我就以珍珠干貝替代,不起眼的市井美食華麗轉身為豪華澎湃的菜頭粿。
並非所有收到的人都對我的烹飪讚譽有加,宥珍就坦白的表示這款口味不是客家人傳統的味道。她的婆婆所做的菜頭粿只有簡單的在來米和白蘿蔔,加入鹽、白胡椒粉調味,我照著她所提供的配方試做,備料時省了不少工序,炊好試吃,唇齒間盡是單純的米香和蘿蔔的清甜,這滋味代表了客家人的勤儉與純樸。
自從婆婆過世,已經許久都沒再吃過了!宥珍把這味如同對婆婆的思念封藏在記憶中,如今經過我的複刻有機會再次吃到,感覺暖心又暖胃啊!
兩個菜頭粿,一個滿足了家人的口腹之慾,一個禮輕情意重。
用台灣在地的食材炊出濃濃的古早味,而這一味也串起了濃濃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