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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維賢
是誰說過:歲月可以奪去青春,但奪不去優雅。
我長年多病,「藥罐子」、「病秧子」、「林黛玉」都是我的外號。
以前曾聽說,不少老人家的日常就是輾轉各大小醫院看病。自從領了愛心敬老卡後,我也加入了流浪的行列。
元代書畫家趙孟頫有一首老病詩調侃自己:「老態年來日日添,黑花飛眼雪生髯。扶衰每借過眉杖,食肉先尋剔齒籤。右臂拘孿巾不裹,中腸慘戚淚常淹。移床獨坐南窗下,畏冷思親愛日擔。」他提到的病痛我都有,例如:飛蚊症、鬍鬚白(髮蒼蒼)、拄杖而行、牙齦萎縮、肩關節炎、目中泛淚、體寒畏冷等,甚至還有其他更嚴重的毛病不時折磨我。
不過並不認同唐朝張籍在〈書懷寄王秘書〉詩中寫的:「白髮如今欲滿頭,從來百事盡應休。」我雖然兩眼昏花,勉強還能讀書寫文章;即使兩腿痠軟,尚可出門散步看雲天。老去的是年齡,不老的是心態,豈可百事休!住家附近,下午四點過後,習慣在麻園頭溪畔散步的長者,就是證明。
他們三三兩兩的出現,有的默默擦肩而過,有的頷首微笑打招呼,各有各的社交模式。
有位中等身材,頭戴畫家帽,衣著鮮亮的男士,起初以為他是頑童藝術家,直到口罩解禁,才看清他兩道濃眉間散發的威嚴英氣。雖不認識,見面次數多了,偶而也會停下腳步互相關切問候,又更近一層感受到他言詞中流露的謙和儒雅。
至於為何喜歡穿亮眼的服飾?「以前工作太嚴肅,現在心境不同,想大膽的嘗試各種顏色。」說完,還玩笑似地點點頭。
回望微彎但依舊硬朗的背影繼續前行,衷心祝福這位從國中校長退休多年的老大哥,越活心理越年輕。
那位扶著欄杆做深蹲的大姊,俐落的身手,比跟在身後的外傭還要矯健,完全看不出已經九十開外,真想請教她一些養生之道。然而大姊練完功,挺直了背脊,就自顧自的轉身離去,專心腳下履痕,別有一股莊重的氣質。素樸的薄衫在南風中微微飄動,淡定而超遠。
師姊是在這一帶散步的長者中,最慢出現的一位。距上次我們在科博館廣場練太極十八式,已經十有二年,我還是認出她來。
某天,我又踱到水岸邊來尋她。她沉靜地坐在椅子上,穿了件有粉色花朵的連身洋裝,配上同色系小翻領短袖外套,藍天綠蔭下,宛如一幅水彩仕女圖。
欣賞了半天才回神。
挨著師姊坐下。她不認識我,可也沒拒絕,倒是斷續的述說起故事……。我傾聽。
說到一半,停下來問:妳誰呀?住哪裡?我回答。
每次見面,相同的台詞重複了又重複,永不厭膩。
撫摸著她頭上有蝴蝶結的髮箍,我輕輕說:沒關係,都是過客,誰也不必記得誰;路還長遠,我們要笑著慢慢走。
倦了,並肩聽風聽鳥,看樹看草。
外傭在另張椅子上不停講電話。
黃昏下互道再見,外傭攙扶起八十六歲的師姊,走向家的地方。
天邊彩霞正瑰麗,我起身,還想在水岸邊多走幾趟來回。